程衡的話把劉姣安問得啞口無言,杵在原地。
父親也曾對亡妻許諾過要照顧好他們唯一的孩子,父親也曾對自己許諾過一生清歡——可是歲月早就改變了一切。
“劉家早些年也遭過不公,父親一家人早就在祠堂裡立過誓,為官必然不敢草菅人命,為商必然不敢唯利是圖,為學必然不敢荒廢時光,為人必然不敢為非作歹。”
“這四句,即便是家中女眷也半字不敢忘。”劉姣安終於還是從母親和自己的遭遇中繞出思緒來,依舊堅信自家父親還能保證最後幾分底線,“除卻嫁人這件事,父親一直信守當初諾言。”
“同自家人還要靠一句諾言來證明清白,豈不可笑?”
“白蛇傳裡,對雙星明誓願;百花山裡,月下雙劍盟,”程衡可不覺得這種花前月下的盟誓有什麼價值,“戲臺上早就把這種人說的明明白白,可能你沒有看過這些故事,所以看不透他們罷。”
劉姣安很聰明。這一點管殷是知道的,程衡卻也只能從管殷的話中略窺一二——他或許沒有對這個年代的姑娘家戴有色眼鏡來看,卻不得不在自己內心裡承認,他以為她們的視線就只在這四方的天地裡。
“遭逢水旱,若是官府的糧倉不能開,父親便會從家中拿出餘糧……免了多少流民之苦。”最能說明一個人到底怎麼想的從來不是靠嘴,簡簡單單的舉幾個最真實的例子才更有說服力。
所以劉姣安並沒有繼續順著程衡的思路吵下去,只是將自己父親做過什麼說給後者聽:“雖然父親對家中下人不近人情,可是該給的工錢從未拖欠,更沒有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剋扣。”
“這原本……”
管殷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兩個人恐怕誰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還平白傷了和氣,程衡接下來的調查也會自然而然的先入為主,對於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好了,這件事先不提。”
“能夠做得好一個人在他位置上該做的事情也已經很難得了。”
在任何一個時代,能夠堅守的住個人的本分,原本九十一件難能可貴的事情。人總會苛求別人,可放到自己身上的時候,便又會無數次強調自己的不容易和無奈。
靜下來的程衡也意識到自己的咄咄逼人,向管殷投過去一個感激的目光,然後靜靜的站在一旁,等著後者對那封信上的話剖析下去。
一個眼神,管殷就知道程衡希望自己趕快回歸正題,好掩蓋他心底的尷尬:“我還是這般理解,這所謂的危險必然是針對要進京赴考的殷雲山人的,程衡以程先生的身份趕考,除卻匪盜和有心之人,倒也不會遇上什麼問題。”
“只是你此去的目的是當年之事,我同姣安在這邊,萬不敢打草驚蛇。”
沒有足夠的準備之前,管殷和程衡最不可以出現的就是主動暴露。說的好聽叫“引蛇出洞”,說的不好聽,那就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有更穩妥的辦法,就不要做飛蛾撲火的孤注一擲。”管殷如是總結著,目光落在了為程衡赴考專門準備的筆墨上,心中暗歎一口氣,“這次不求你能考成如何,只是務必要保證自身安全。”
程衡對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心裡有數,也明白管殷的意思。只是去了京城,自然能夠結交到三五好友,這樣一來……查些什麼事,也就更容易。
“若是我沒記錯,凌霄姑娘那心上人也是同科?”程衡私心還是想要幫那姑娘一把的,哪怕明知道真正能夠有效果的還是一個人自己把自己拉出泥潭,“若是見到那人,我會注意一番的。”
“好。”別看程衡這個人有時候嘴上像是抹了毒,又硬又狠,可實際上內裡細膩的不能再細膩,不然管殷也不會特地同他說那句“飛蛾撲火”。
去必然是要去的,管殷和劉姣安能做的也不過是再三叮囑,然後兩方人馬兵分兩路,一邊去京城查詢當年管父被貶回鄉的蛛絲馬跡,一邊留在管父的故鄉觀察一切異動。
“此行行險,此路必成。”
“好。”程衡沒有想到劉姣安能夠這麼快從兩個人爭吵中平復下心情,原本還想著後者的年紀比起自己二人也還算是個妹妹,期望自己離開之後,管殷能夠將人勸慰一番,如今倒顯得他才是那個無理取鬧的。
劉姣安很聰明,似乎總能看穿每一個人的內心。
於是在程衡生出三分愧疚的時候,劉姣安還不等他有下一步的動作,便平靜的開口:“你說的也沒有錯,只是我相信我父親,他未必是個好父親,未必是個好夫君,可這些年來算不上鞠躬盡瘁,也不至於視人命如草芥。”
這一次程衡沒有再說什麼對著幹的話。
他連自己將來會成為怎樣的人都不知道,難道只靠著那些徽州古捲上名留青史的先賢,就能證明每一個人都能做到為天下、為百姓,先國後家麼?
“好,但願此事與令尊無關。”劉姣安的前半生算不上坎坷,卻也稱不上美滿,甚至在管殷和程衡的眼中,都透露著一種說不清的孤寂和淒涼。
就像是強行被人架上神壇,低頭是萬丈深淵,平視是無人並肩,抬起頭……才發現自己離著天也很遠。
於是程衡也說不清自己希不希望這件事牽扯劉家。
是除卻金蘭之交唯一剩下的親人,也是一生的枷鎖,程衡不知道在劉姣安眼中哪一個更重要,管殷也不知道。
星月起落又三天,管殷沒有專門去回應那封信,信的主人便也沒有再傳來任何新訊息,一切就如同一顆小石子打進一汪深淵,短暫的激盪過後,一切又這樣煙消雲散,甚至好像連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
“有什麼落下的麼?”
“你看看這筆你昨天說什麼偏要試試,差點就落下了吧?你這和上戰場不帶槍有什麼區別?到了京城你又分辨不出什麼狼毫、羊豪、兼豪,難不成要自己買一大堆筆一支一支的試,是出一支最順手的?”
“真不知道你一個人考試的時候……”
“噗嗤。”程衡笑了。
“你笑什麼?”管殷原本沒有生氣,程衡這一笑,管殷倒生起幾分火氣來,“你自己的東西不知道帶著點,現在還好意思笑?”
只是這一大串的話說完之後,管殷也意識到程衡在笑什麼了。
“平時真不覺得你像是做老師的。”
程衡原以為自己能夠見識見識一位老師與眾不同的平日生活,卻發現老師也是普通人,和正常人的生活方式沒有什麼兩樣——從小到大,程衡看見老師們的時候總會恍惚,總會覺得自己的語文老師平日說話也會是那樣的出口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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