鄜延路大帳內,冷雨敲打著牛皮帳頂。李秉常解下溼漉漉的狼首兜鍪,鐵甲上的雨珠墜入火盆激起陣陣白煙。
帳中諸將的爭吵聲幾乎蓋過帳外疾雨聲。
“鳴沙城丟了,惟精山也守不住!“
靜塞軍監軍捶著案几:“宋軍那些堡寨就是鐵打的殼,咱們十萬兒郎全部填進去也沒個聲響!“
“當年立國時比這難百倍!“翔慶軍司統帥猛地扯開衣襟,露出平夏城留下的箭疤,“靈州讓給他們又如何?章楶還能把寨子修到興慶府不成?“
李秉常低垂著眼。這些將領在米脂寨與鄜延路徐禧部廝殺時個個悍不畏死,如今提到靈州卻像見了鬼似的。
“陛下!“監軍突然道,“漢人為修這些寨子,耗盡了天下的糧秣。咱們不如.不如算了。“
“當年咱們又何嘗有靈州呢?”
“算了?“
李秉常道:“但正是有了靈州,方有了我們大白高國。“
漢臣李清輕咳一聲道:“陛下明鑑,現在宋軍每月從關中運來百萬石糧,這財力就撐不了多久。”
李清說完,党項主戰的將領紛紛道。
“這才打到哪呢?”
“順勢的戰誰不會打,逆勢才是根本。”
“靈州也可以讓給他。”
“咱們還是放城即走。”
“丟了靈州又如何,宋軍能打興慶府不成?就算打了興慶府,還能打定州不成?”
“最壞不過讓靈州,南朝還能將堡寨一路修到定州城下不成?”
“放靈州,全軍去鄜延路,就算漢人得了靈州,又如何?”
“定難五州,方是我大白高國的根本。只要遼國出兵宋軍便崩。”
“就算一定要打,咱們就打鄜延路,大不了大家轟轟烈烈一場罷了。”
就在眾將議論時,一名老將道:“陛下,眼下是漢軍是不會理會米脂寨的得失與鄜延路的安危。”
就在此刻帳外驚雷炸響,照得眾人臉色慘白。
老將徐徐道:“不錯,打米脂寨時,與鄜延路宋軍拼的時候,咱們哪個人慫過,哪個人怕過死?”
“宋軍的堡寨就像蜘蛛結得網般,送十倍的兵馬也攻不破。再多的兒郎,也是填了壕溝。”
“宋人費了那麼多錢糧,修了那麼多堡寨自有他的道理,咱們就不要在這上面打他。陛下,靈州一座城罷了,讓了又如何?三百年前,咱們拓跋党項部還在賀蘭山下牧馬時,又哪有靈州了?”
眾將紛紛點頭稱是。
李秉常徐徐道:“老將軍說得有理,但不是有了靈州,才有我大白高國。”
帳外的狼頭纛獵獵作響。
李秉常負手立於軍帳中央,目光如炬掃過帳中諸將,聲音低沉而堅定:“老將軍所言不差,靈州不過是座城池罷了。”
“在朕眼底靈州城不是磚石堆砌的死物!那是党項兒郎的錚錚鐵骨!是橫山勇士的熱血肝膽!“
李清上前一步,低聲問道:“陛下,遼國是否出兵?”
李秉常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決然:“這是咱們党項人的事,不要過度指望契丹。永樂城時,他們的鐵騎停在無定河邊觀戰,最後勝負將分方才出戰。話又說回來……”
李秉常聲音陡然拔高,帳中瞬間寂靜:“咱們大白高國自以為是的尊嚴,在遼人與漢人的利益面前算得什麼?朕不顧他們如何權衡!党項人的生死,不須仰人鼻息?”
他環視眾將,這些跟隨祖父父親征戰的老臣,多已是鬢角斑白。
他聲音忽然柔和下來道:“諸位叫著大不了覆軍,寧可馬革裹屍,但咱們只打有把握的戰!”
眾將轟然稱是,在危難之時,雛鷹終於展翅,李秉常這一刻真正有了幾分祖父李元昊當年的睥睨之姿。
此刻李秉常斷然道:“既是漢軍一心要打靈州,咱們七級渠的閘口開啟!”
“傳令下去,掘開七級渠,水淹靈州!”
“咱們去打環州!”
……
從定難五州至靈州間有麟州道,這條道路千餘里。
東起麟州一直經過銀州,夏州,烏延城,宥州,鹽州,最後抵至靈州。
這條路橫貫東西,西抵黃河西岸,東至靈州,猶如一柄利劍貫穿旱海與橫山。
党項可以從這條道路上的麟州攻河東路,也可從夏州或銀州出鄜延路,鹽州走車箱峽道,青崗峽道或歸德川道出環慶路,走蕭關路出涇原路。
所謂一縱多橫之勢,透過這條路,党項擁有內線進攻,調兵的絕對優勢。
進可攻,退可守。
以往宋軍與黨項對敵,兵馬要攤至五路,而党項從任意一路出兵都是兵力上的優勢。
因此就在宋軍寧可放棄米脂寨,甚至以鄜延路換靈州時,李秉常突然撤圍米脂寨,改由歸德川路出現環州城下時,並出人意料地擊敗環慶路第三將的近萬宋軍,整個環慶路,甚至陝西路震動。
已身在韋州坐鎮,督辦後方糧秣的章楶聞之也是吃了一驚。
他身在韋州前線,環州是退路所在。
一旦李秉常揮師北上就可以襲取韋州。
或者李秉常揮師攻環州或慶州,一旦這兩州其一丟失,他章楶都難逃罪責。
這些日子章楶忙於軍務,指揮三軍作戰之人,便是這般思慮片刻都停不了,時刻處於緊張之中,各方面的訊息都匯總而來。
糧秣輜重等等都要親力親為。
每日只睡不到兩個時辰,不是章楶不想睡,而是想睡而睡不著。
章楶飯食只吃平日三分之一,整個人已形銷骨立。他終於深切體會到當年諸葛武侯“食少事煩“的艱辛,此刻支撐他的,既是報答章越的知遇之恩,更是完成收復河山的宏願。
此刻章楶手持孤燭立於輿圖前道:“李秉常兵馬雖眾,但平夏城後精兵不多,這些年積攢下來,最多不過兩三萬。”
“即便如此,我軍若去解環州之圍,一旦離開堡寨,則在野戰中怕是難敵黨項騎兵之利。”
章楶非常清楚,宋軍之所以這些年節節勝利,都是依託堅固的堡寨,步步為營。
一旦野戰,則勝負難料。
李元昊當年誘伏之策,令宋軍膽戰心驚,就算撤圍靈州,去救環州怕是也是凶多吉少。
一旁章縡道:“爹爹,党項用兵,素來是圍魏救趙,之前打米脂寨誘我分兵不成,又分兵打環州,引我去解圍。”
“這米脂寨之圍未解,李秉常哪裡這麼多兵馬,可以分別襲擊兩路。”
“肯定是誘我重兵離開靈州之策。”
章楶點點頭。
帳內燭火搖曳,折可適抱拳進言道:“樞相明鑑,環慶二州乃陝西要衝,更甚於綏德、延州。
“一旦有失什麼閃失,朝廷問罪下來,罪責難逃。”
正言語之間,有人來報環慶路經略使呂大忠派人送信求援。
章楶立即展信而視之,但見信上書信寫著。
“自樞相督師涇原以來,我軍依“淺攻進築”之策,步步為營,本欲穩步推進。然近日西賊忽集重兵猛攻環慶,其勢甚急!”
“党項國主李秉率鐵鷂子五千、橫山蕃部步騎三萬,自鹽州突入我境,連破歸德堡數寨,兵鋒已直指環州!其部眾剽悍,更驅擄邊民為前驅,掘壕斷道,烽燧晝夜不息。”
“雖賴堡寨死守,然若再無援兵,恐環州城陷在即!
“伏乞樞相速發涇原精兵,斜擊賊軍側翼!下官願死守待援,然若遲誤旬日,恐環慶百年基業,盡付東流……”
“聞樞相已破鳴沙城,威震靈夏。然下官斗膽進言——若環慶失守,賊兵可南斷涇原糧道,屆時靈州之師,恐成孤懸之勢!”
“軍情如火,萬望鈞斷!環慶經略使呂大忠泣血於環州城危堞!”
章楶看後手腕一震,從涇原路出兵救援環慶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兩路雖然鄰接著,但之間隔著高大的子午嶺山脈。
按照當初劃分陝西四個經略使路的,一路有事,另一路策應支援。
現在環慶路的環州為圍,涇原路當然有必要支援。
章楶回過身問道:“呂經略,怎就在環州城中?”
“又恰好在賊兵來時。”
對方解釋道:“經略相公要督辦一批糧草兵械過青崗峽至韋州,誰知賊兵來時,他已是進退不得。”
“只好入了環州。”
“為何不出城?”章楶問道。
“賊兵來得極快,出城有風險,只好派小人求援。還請樞相速速發兵吧!”
章楶聞言沒有言語,命人帶對方下去歇息。
折可適聞言劍眉緊蹙,當即抱拳道:“環州危如累卵!乞樞相速遣涇原精兵出截擊賊翼。末將誓與城共存亡,然若旬日無援,恐百年邊陲重鎮,盡喪敵手!“
章縡也是動搖道:“爹爹,鳴沙,惟精山大捷雖振軍威,然環慶若失,涇原糧道危險——靈州兵馬恐成孤軍!“
章楶閉上眼睛,可以想象出。
烽火連天的環州城下,党項鐵騎如黑雲壓境。被困城中的環慶路經略使呂大忠此刻正立於城堞,望著城外連綿的敵營。
現在不僅環州有事,連一路經略使呂大忠也被困在城中。
呂大忠是元祐黨爭時上位,當時舊黨要在陝西各路逐步換上自己的心腹,所以司馬光便舉了呂大忠為環慶路經略使。
而他的弟弟呂大防因邊功則入朝為翰林學士。
因政見相同,呂公著對呂大防頗有提攜。到了章越為相後,也需要不同派系的官員來平衡,免得一家獨大。
見死不救,肯定會得罪了呂大防,甚至呂公著啊。
章楶的目光仍釘在輿圖上,指尖從靈州緩緩移向環州。
“爹爹,就算攻下靈州,萬一環慶路有什麼閃失,也是得失相半啊!”
見章楶聞言不為所動,章縡道:“是不是該請示侍中?”
“侍中既委我以專閫之權!豈能因小挫而亂大謀!“章楶道:“侍中自有分寸!”
說完章楶看向輿圖,李秉常出人意料的一擊,確實令他方寸微亂。
帳外忽傳來戰馬嘶鳴,親兵急報。
“稟樞相!探馬發現李秉常的王旗已移至青崗峽!“
“好個李秉常!“章楶言語中竟帶著幾分激賞:“圍魏救趙不成,便效仿其祖李元昊千里奔襲!“他手指重重戳在環州位置,“這一著確實漂亮!“
“倒是我小看了天下英雄人物。”
折可適,章縡都是一臉忐忑地看著章楶,若李秉常若從青崗峽北上攻韋州如何是好?行樞密院可在此啊。
……
盛夏的汴京,蟬鳴聒噪,烈日炙烤著都堂外的青磚,蒸騰起一層薄薄的熱氣。
簷下斗拱層迭,青綠彩畫在日光下泛著微光,朱漆杈子圍成的月臺前,等候接見稟事的官員一面喝著酸梅湯,一面拿著竹扇或團扇扇風。
漢白玉石欄被曬得發燙,觸手如烙鐵。
都堂下卻是一片肅穆清涼。
北壁的《江山萬里》水墨屏風下,黑漆長案上玉璽壓著奏疏,此刻宰相主位上檀木交椅與兩側列供副相、樞密使紫檀的官帽椅歇坐皆是空懸。
側旁小案上章亙一襲朱袍,腰懸銀魚袋,在案旁正凝神批閱文書。
他眉峰微蹙,筆鋒如刀,硃砂在紙上一勾一劃。
忽有穿堂風過,捲起案頭一頁奏章。
章亙頭也不抬,左手一壓——“啪!”
那頁紙如中箭之鳥,倏然釘回案上。
廊下當值的堂吏霎時屏息,連蟬鳴都似弱了三分。
章亙如今出任尚書省左司郎中,監督六部文書,糾察失誤,主管吏部、戶部、禮部公文稽核,兼管奏鈔房、班簿房。
而今為正六品。
現在相公們避暑歇息,他在都堂上當值,小事他可以說的算,大事則請教章越。
天井四壁筆直高聳,屋頂覆灰瓦,脊飾蟠螭。
從天井上望去,一名官員經過通稟後,在朱衣小吏的引路下,一面拭去額上的汗珠,一面小心翼翼地走上都堂來。
都堂匾額高懸“允執厥中“四字,在烈日下熠熠生輝。
“見過東閣!”
這名官員畢恭畢敬地行禮,然後向章亙遞了紙條道:“這是今歲太常寺撥款的條子,還請東閣轉交侍中答允。”
章亙接過紙條,目光如炬地掃過文書內容道:“為何不去戶部曾尚書那去批,到我這來批?”
窗外蟬鳴聒噪,更襯得堂內一片肅靜。
這名官吏抹了把額汗,苦著臉道:“好教東閣知道,曾尚書現在來來去去就是一句話,太后和天子都減膳了,爾等還敢拿往日用度來煩我。”
“先減去一半再說。但太常寺的開支哪有說減就減的。”
“郊祀、宗廟、社稷、陵寢、籍田這些典禮,哪個是可以輕易省的,省去了天子的面上不好看。下官說得多了,曾尚書就是一句話,這些我不管,你拿著條子去章侍中那批,他答允了,我給你辦,他不說話,就別來問我。”
章亙聽了心底笑罵,曾布這個滑頭。
什麼事都往別人那一堆,不過自那日自那日延和殿立誓後,曾布在太后和章越面前誇口要節約開支,全力供西北用兵後,曾布整個都是瘦了幾圈,竟比以往還更憔悴了。
節約用度,縮減開支,這最令人發愁的就是曾布這位管理大宋錢袋子的大總管了。
“朝廷如今艱難,“章亙將硃筆擱在硯臺邊:“該省得則要省得,眼下就是這個光景。”
“陛下都要將宮裡的銅鶴融了,拿去鑄箭。”
“咱們也要體諒朝廷的不易,你把條子放在這,侍中看過後再說,稍後還要再作商量。”
官員哀求道:“東閣手下留情,不可再省了。”
章亙板起臉道:“我說這般便是這般!”
說罷對方便被一旁堂吏帶下。
章亙繼續寫了一份公文,然後迭成一摞丟給一旁的堂吏道:“送奏鈔房。”
說罷章亙便拿起條子走向都堂東廂來。
東廂值門的小吏見是章亙立即開門。
東廂乃宰相歇息出,外間乃多寶閣,閣裡陳設的青瓷沁著涼意,一旁則是青銅彝器。案上銀茶碾旁,未飲的建盞已凝了茶沫,浮起一層細密白霜。
而章丞正坐在多寶閣一面品茗,一面翻閱著公文,好不愜意。
“二哥兒來了?”章丞見是章亙立即滿臉堆笑,立即端起一旁未飲的茶盞奉給章亙。
章亙接過茶盞卻冷笑一聲,一面伸手接過茶盞,一面將章丞桌案公文一翻,取出了一卷話本來。
“啪“地一聲,話本不輕不重敲在章丞額頭。
章丞咋舌。
“在都堂當值還敢看閒書?“章亙將話本往公案上一擱道:“爹爹讓你來都堂歷練,你就這般敷衍?”
章丞揉著額頭嘟囔:“爹爹又不派差事給我“
章亙聞言怒道:“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啊?”章丞摸了摸額上被章亙所敲的額頭。
章亙負氣道:“我說得當然是爹爹。”
說著章亙一掀旁邊的簾子,卻見章越躺在榻上泰然高臥,雙足高高地翹在案几上,肚子上蓋著卷兵書,鼻間正打著輕輕地鼾聲。
窗外蟬鳴聒噪,卻絲毫不擾這位當朝宰相的清夢。
“整個朝堂上都為西北忙得團團轉,大家都為了這件事嘔心瀝血,而唯獨爹爹是甩手掌櫃辦得習慣。在家裡凡事都是賴娘主張,而今做了宰相,自己都不知去哪了,苦了我們倆人為他操心。”
“旁人都說爹爹是先帝託孤的諸葛武侯,誰料這位臥龍整日高臥隆中,這諸葛武侯如此不上心,先帝真是眼瞎啊,所託非人啊。”
章丞聞言道:“二哥兒,這般說爹爹不好吧。”
“再說在我看來爹爹是那等當年韓信稱讚漢高祖之所謂,善於將將,而不將兵。”
章亙沒好氣道:“你倒真會給爹爹說話。”
“爹爹十成本事,但唯有懶散一事最不值得稱道,也不知當年如何考上的狀元和敕元,倒是你將爹爹的懶散學了十足,倒也能成了國子元,實在是令人想不通。”
見章亙一副想不透的樣子,章丞笑了笑,不再言語。
話音未落,卻見竹榻上的章越忽然翻了個身,兵書“啪“地掉在地上,徐徐睜開了眼睛。
章亙立即收斂神色,拿著紙條入內。
章越還未睡得大醒,章亙立在一旁奏事道:“啟稟侍中,樞密院,職方司傳來訊息,遼軍大軍南下已是確認無疑。”
“就在今歲入秋之後!”
章亙說到這裡,偷看章越神色。
章越揉了揉眉間,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然後板起指頭數了數日子道:“入秋,也就是七月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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