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亙道:“七到九月乃是草原上馬匹最為膘肥體壯之季。”
“此時牧草豐美,馬匹經過春夏休養,體力充沛,耐力最好。也是咱們百姓莊稼收穫的時候。”
“以往按照慣例,每年秋季都是邊軍最緊張最繁忙的時候,遼國一般也在秋季南下也。本朝也要在入秋的時候,從汴京大名府調兵北上,增強河北一線的防禦。真宗時河北防秋兵馬增至三十萬,就算是澶淵之盟後宋遼幾無交兵,朝廷也是照例防秋,全無懈怠。”
章越點點頭。
章亙頓了頓繼續道。
“今年則尤其不同。”
“數年前,爹爹提前佈置,在河北修繕城池、堡寨,同時重新修築了塘濼防線,同時提前在邊境屯集糧草軍械。”
“又從京東、京西、淮南、江南抽調禁軍充實河北防線。但縱是如此,百萬遼軍南下,依舊……”
章越打斷章亙的話道:“西北如何?”
章亙頓時會意,滅党項才是大計,遼軍南下雖險,卻動搖不了滅夏大計。
章亙道:“這正是孩兒要稟爹爹的,西線雖先後破了鳴沙城和惟精山,但陝西各路官員頗為有微詞,章樞相用二十餘萬大軍圍著靈州城,而對涇原路,環慶路的党項並不問不顧。”
章越皺眉道:“陝西各路軍心動搖了?”
章亙壓低聲音道:“據奏報,陝西前線上下確有動搖攻打靈州之大略,唯獨章樞使仍是一意孤行。”
章越微微頷首,指尖輕叩案几。
章亙道:“平夏城之敗後,梁太后身死,李秉常親政後確實勵精圖治,這一次出人意料襲環州,擊破我環慶路第三將兵馬,確實令環慶路上下震動,以至於西線動搖。”
“米脂寨,環州之圍未解。”
“李秉常兵馬在兩路之內,出入如若無人之境。”
章越點頭道:“平夏城之戰後方過了四年,李秉常能這麼快恢復元氣,倒是我意想不到。”
“著實是位有為之主,這一次襲擊環州,確有幾分當年李元昊的風采。”
頓了頓章越又道:“至於耶律洪基也是了得,既能下定決心變法,又能能不顧一年七十萬歲幣,滿朝文武的反對,一心南下,阻擾我覆滅党項,也很值得我佩服。”
章亙聽了不由有些疑問。
但見章越起身,負手望著窗外的蟬鳴道了一句:“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鯽!“
如過江之鯽?李秉常,耶律洪基是過江之鯽?章亙不由訝異。
與李秉常,耶律洪基在西北嘔心瀝血不同,章越為宰相倒似一直是舉重若輕,恰似閒庭信步般,但心底已將萬里疆場盡收眼底。
他突然想起先帝評價章越的一句話,可以知其深,也不可知其淺。
章亙道:“党項故技重施掘開七級渠水淹靈州,不過收效甚微。”
“要麼限令楶叔在七月前攻下靈州城,要麼是不是令一路偏師救援環慶路……”
章越伸手一止道:“我師長於守寨,不善於奔襲。”
“而党項兵馬人雖眾多,但李秉常這一次所練精兵最多不過兩三萬之眾,攻堅乏力。”
“若離寨野戰,雖勝負有五五之數,卻正好如了党項之意。這也是質夫遲遲不肯援環州,米脂寨的緣故。”
章越說完拿著手杷伸進官服衣領裡,往背後抓了抓癢。
章亙道:“爹爹何以如此有把握,彷彿千里之外親眼所見吧。”
章越笑道:“我雖沒有與黨項交過兵,不過問遍嵬名阿埋等降將所述。”
頓了頓章越道:“其實用兵無什麼技巧,說到底就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走。”
“積小勝為大勝。”
正在章越與章亙聊天時,門外道:“丞相,呂大防求見。”
章越聞言捏了捏眉心。
章亙道:“爹爹,如今陝西路震動,要章樞相退兵的人不在少數。”
“呂內翰此來,必是讓章楶為了救其弟之事。”
“而西北與呂內翰同樣主張的人也不少。”
章越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別說我可以命章楶退兵,就算下令,他也未必肯聽。”
“既是用人,便用之不疑。我將滅党項大事託付給質夫,他若辦不成,日後自會向我謝罪。”
“你就替我見呂微仲,告訴他讓章楶不要救環州是我的意思。若環州城有什麼閃失,我來擔當!”
“不管什麼事,也要先打下靈州城!”
……
就在眾人以為李秉常要在環慶路和涇原路肆掠時,李秉常讓別人操著自己帥旗在環州。
自己卻親率精兵悄悄地返回了靈州了。
李秉常勒馬立於靈州城外的山崗上,賀蘭山的風捲起他猩紅的披風。
遠處宋軍連綿的營寨如鐵鎖般橫亙在靈州城的曠野中。
掘七級渠水淹,給宋軍根本沒有帶來多少麻煩。
現在李秉常站在山崗上看著宋軍營壘。
床子弩的絞盤聲隱約可聞,陷馬壕的土色尚新,更遠處是宋軍新築的連環寨——那些他曾嗤為“漢兒龜殼“的工事,此刻竟將靈州圍得水洩不通。
“陛下,宋人的寨子已推到黃河北岸了。“
一旁的李清攥著馬鞭的手青筋暴起:“章楶這老賊,真把靈州活活困成死地!“
“這麼多的兵馬,人吃馬嚼的一日要耗多少糧草,漢軍是如何送來的。”
“這等財力物力。”
李秉常望著靈州城頭飄搖的西夏旌旗,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隨梁太后巡狩至此的景象。
那時候梁太后指著靈州城對李秉常道:“你看這西平府才是我們党項人的龍興之地,比夏州,興州還要緊。”
李秉常又想起了七年前挖開七級渠水淹靈州城下的宋軍一幕。
那時的靈州城頭站滿歡呼的党項兒郎,城下是倉皇北逃的宋軍丟下的輜重。當時李秉常的王纛金帳下,城內城外的党項人匍匐在他的腳下,向他慶祝著勝利。
如今殘陽之下,則是裝備精良的宋軍。
“宋人是用火器轟塌鳴沙城牆?“
李秉常突然開口,喉結滾動著嚥下有些腥甜的唾沫。
眾將沉默地點頭。
這時候遠處宋軍營寨突然騰起陣陣煙塵,那是神火飛鴉試射的狼煙。
卻見神火飛鴉居然一躍過三百餘步,竟高高地掠過了靈州城的城牆,飛入了靈州城中。
頓時爆炸聲四起,城內一片兵荒馬亂。
李秉常看著這一幕想起永樂城下,宋軍齊射神火飛鴉的一幕。
如今的神火飛鴉比當年飛得更遠,炸得更厲害。
自己党項素來所持的甲兵堅利,宋軍學去了十成十啊。
這些年不僅有了透過挖掘地道,摧毀城牆的火藥,還有神火飛鴉這等比床子弩更精良的武器。
還有繳獲來宋軍神臂弓,也以往射得更遠更勁,遠勝過党項的弓箭。
李秉常猛地扯下金狼盔擲在地上,驚得戰馬人立而起:“章越!章楶!“
他嘶吼的聲音:“你們以為困住靈州就能讓我大白高國跪下嗎?“
眾將都半跪在李秉常身前。
“陛下,打一下吧!”
“衝一下宋軍的營壘。”
“無論死多少兒郎,總不能見宋軍如此活生生地破了靈州城。”
正在言語間。
靈州城下突然一片亮光,在黃昏中也顯得刺眼。
原來宋軍以床子弩發射火箭襲城,天曉得這一次宋軍為了打靈州城,運了多少架床子弩來。
但見數支火箭,瞬間劃破暮色釘在城牆上。
旋即宋軍再度施射,看著城下宋軍的樣子,彷彿只是試驗武器,而非真正的攻城,即便如此已令城牆的党項守軍手忙腳亂了。
眾將發現,此刻李秉長攥著韁繩的手正在顫抖——不知是不是恐懼。
隨著夜色降臨,最後一縷天光被宋軍試射的火箭吞沒,李秉常下馬,將金狼盔拾起重新戴上道:“那就打吧!”
……
次日李秉常率領全軍向靈州城下的宋軍發動進攻,靈州城內城外靜塞軍翔慶軍兩個軍監司也配合李秉常一起向靈州城下的宋軍營壘發動猛攻。
黎明時分,靈州城外的大地微微震顫。
党項鐵鷂子的馬蹄聲如悶雷般自北而來。李秉常披甲執槊,立於陣前,身後兵馬雖眾,但只有兩萬餘兵馬是真正能戰的精兵。
靈州城頭的烽火驟然燃起。
城內外的西夏軍監司兵馬同時擂鼓,號角聲撕裂晨霧。
李秉常高舉長槊,厲聲喝道:“今日不破宋寨,誓不還軍!“
宋軍營壘內。
彭孫與郭成早已嚴陣以待。床子弩的絞盤咯吱作響,神臂弓手伏於壕溝之後。彭孫眯眼望向遠處揚起的煙塵,冷笑道:“李秉常親自到了。”
“我就說什麼環州,米脂寨都是障眼法!”
“都是他孃的圍魏救趙。”
郭成道:“可是李秉常,這是要拼命了。“
彭孫道:“不去管他,一半兒郎禦敵,一半兒郎繼續挖掘壕溝,多挖一道壕溝,便多一分勝算。”
“另外掘城的兒郎也不要停,三日後天明前,要挖到靈州城城底。”
郭成嗤笑一聲。
李秉常有幾分當年李元昊之姿,這一次襲擊環州,令眾將對他生出信心。
但畢竟這信心未牢。
現在靈州城內党項兵馬已是出擊。
宋軍的壕溝是挖了內外兩重,對城內一重,對城外又是一重,遠遠望去僅密密麻麻的鹿角,還有一道又一道如同蟒蛇盤繞的壕溝,看了就令人皺眉。
這樣的堅固的營壘指望雜兵上不是不成的,必須出動精銳攻堅方可。
李秉常馬朔一揮。
第一波衝鋒的党項騎兵如潮水般湧來。
所有党項將領下馬皆默默祈求勝利,希望李元昊的在天之靈能庇護他們。
而城下營壘裡的宋軍之前對党項屢戰屢敗,但這些年越打越精神,早就對党項騎兵的衝陣習以為常。
甚至現在宋軍百十名,就敢離寨與寨下的党項兵馬廝殺。
今日也是這般,在党項兵馬破壞宋軍工事時。
宋軍離寨而出在壕溝旁與黨項兵馬肉搏。
眼見宋軍這點人馬竟敢出城搦戰,党項軍也是氣了。
宋軍其中正有月前與漢軍士卒吵架的阿咄啜。此人素來在軍中多吃多佔,常常與漢軍士族鬧矛盾,但悍勇也是真的悍勇。
故營中虞侯對阿咄啜也是又愛又恨。
阿咄啜手提長刀,衝出寨門,鐵甲在烈日下泛著冷光。
阿咄啜自言自語道:“漢官說好了,此戰再砍了兩個首級,就給我作官,作什麼副都頭。”
“老子不稀罕,憑著什麼給漢人賣命。”
“但聽說賞賜還不錯,這次靈州城下,一個首級能換六匹絹。”
寨外菸塵滾滾,党項遊騎已逼近壕溝,箭矢如蝗,釘在木柵上嗡嗡作響。
片刻後箭雨弱了。
阿咄啜怒吼一聲,以刀盾相擊,喊出殺聲來。
“環陣向前!”
都頭已是發話了。
營門前沒有挖掘壕溝,所以宋軍刀盾手排列成密集的方陣上前,党項騎兵不敢衝陣,當即隔著老遠縱馬而過用長矛直刺阿咄啜咽喉。
阿咄啜側身避過,反手一刀劈斷馬腿,戰馬嘶鳴栽倒,騎士滾落塵埃。
未等對方起身,一名宋軍已一腳踏住其胸膛,長刀貫甲而入,鮮血噴濺滿臉。
“這首級是我的!”阿咄啜破口大罵。
言語間,數名党項步卒持斧逼近,刀鋒寒光凜冽。
阿咄啜不退反進,先斬一人手腕,再橫劈另一人腰腹。又人斧刃擦過他肩甲,火星迸射,他忍痛擰身,刀鋒自下而上,剖開敵兵胸腹。
此刻寨牆上宋軍弩手趁機放箭,壓制後續党項騎兵。
党項騎兵被射得人仰馬翻,另一旁的陷馬壕前党項人也是紛紛墜馬。
營寨上宋軍箭矢如雨,鐵鷂子的重甲在神臂弓的穿透下崩裂。
阿咄啜趁亂,踩住另一名垂死敵卒的頭顱割下首級。
“嘿嘿!”
阿咄啜臉上露出憨厚且殘忍的笑容,雖此人不是他所殺,可首級卻是還回來了。
雖是掛了彩,但阿咄啜不減悍勇地對潰逃的党項人厲喝:“再來啊!”
但潰散了党項兵馬確實去而復返。
党項軍不顧傷亡,王纛徐徐前進,竟是党項國主率親軍壓上,戰馬踏過同袍屍骸,直逼宋軍寨牆。
而靈州城門轟然洞開,城內守軍與城外軍監司兵馬同時殺出,三面夾擊宋軍營壘。
身後鳴金聲響起,在寨外立陣的宋軍必須回營守寨。
阿咄啜雖有些不捨,但知道軍令如山,他扭身回應,營寨外留下滿地屍骸與插遍箭簇的焦土。
片刻後党項兵馬已攻至寨門。
郭成率刀盾手死守寨門,長矛如林,將撲至寨牆下的党項步卒捅穿。
彭孫則指揮弩手集中攢射李秉常的帥旗所在,箭簇釘入鐵甲,親衛接連倒下。
李秉常槊尖染血,戰馬剛才險些被宋軍床子弩射翻。他踉蹌起身,看見營寨內宋軍既有章法,甚至出寨野戰時也是兇悍不遜於搏命的党項士卒。
這樣的兵馬就算野戰也未必能贏,更何況是攻寨呢。
卻見宋軍營寨紋絲不動。
遠處靈州城下,宋軍點燃了火油罐投向衝向營寨的党項軍。
黑煙滾滾中,他看見軍監司的兵馬已經開始潰退。
“陛下!宋人的連環寨根本衝不破!“李清拽住他的臂甲嘶喊。
李秉常奮力甩開他,奪過一匹無主戰馬,再度衝向寨牆。
國主混不畏死,數千名党項騎兵隨他冒著箭雨,撞入營牆下的宋軍槍陣。
廝殺了許久,李秉常被親衛強行架走,眼見長槊折斷,鐵甲崩裂,鮮血模糊了視線。
此刻靈州城下的土地已被鮮血浸透。
而宋軍營寨依舊矗立,而一面又一面的党項旗幟大纛在宋軍鐵壁般的營寨前頹然傾倒。李秉常望向靈州城牆,喉間再度湧上腥甜。
許多將領也都折在衝寨的陣中,很多將領都是看著身旁士卒紛紛倒下,自己也是不顧了拿著一根長矛義無反顧地衝入宋軍營寨前。
但見一名白髮蒼蒼,曾追隨過李元昊的老將渾身浴血,此刻蹲下身子如同三歲孩童一般掩面大哭。
左右党項將領紛紛頓足落淚。
“打不破,為何就是打不破啊?”
“就是這般平平無奇的城寨,就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為什麼啊!到底為什麼。”
“這是死了多少兒郎啊!為何連一個寨子都打不破啊。”
“天要亡我大白高國嗎?”
“陛下,咱們還是退兵吧!”李清上前苦勸。
此刻李秉常自言自語地喃喃道:“當年張元望著好水川時的滋味.大概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