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摯當即反詰:“治平、嘉祐年間,國用未嘗匱乏,敢問蔡相作何解釋?“
蔡確聞言嗤之以鼻,舊黨推崇的嘉祐治平是什麼情況,王安石早說過,慶曆以後每年朝廷赤字三百萬貫,治平時更達到一千五百萬貫。
王安石曾言‘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敗。’
蔡確道:“劉御史此乃欲效刻舟求劍?今之天下,豈復嘉祐舊觀?“
劉摯是舊黨小字輩,蔡確本不屑於回答,但百官面前,太皇太后與天子面前,仍不得不以宰相之尊解釋道。
他環視群臣,聲音愈發沉厚:“彼時可有熙河雄師?可有涼州鐵騎?若遼夏鐵林,鐵鷂子南下,爾等拿什麼抵禦?“
此刻資政殿大學士韓維拄杖而起,白髮蕭然道。
“昔孟子謂以大事小,可以保天下。光武之詔,其旨亦同,皆古聖賢至當之論。前漢樊噲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及五代景延廣稱晉有橫磨大劍十萬口,此皆前代武夫輕妄之言,貽笑青史!”
韓維是仁宗時的老臣,新黨掌門人王安石還是他舉薦給先帝的。
韓維出面,舊黨氣勢更盛。
範純仁亦出班道:“陛下好生之德洽於生靈,祖宗社稷享萬世之安,皆在陛下一言之賜爾。”
韓維道:“臣聞古公亶父居豳,為戎狄所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古公曰: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今戎狄所為攻戰,以吾地與民,民之在我與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乃與私屬去豳,止於岐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幼,盡復歸古公岐下。”
面對韓維,範純仁的質問,蔡確不卑不亢地道:“韓公此言差矣。王荊公嘗雲:'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今日太平景象,豈是唾手可得?“他指著殿外隱約可見的宮牆,“這一磚一瓦,都是西北將士們用血汗換來的。“
……
數日之後。
高太后將李憲,宋用臣先後貶出宮去。
李憲是官宦中奪取熙河路最大功臣,而宋用臣主持了導洛通汴工程,以及軍備的修治,對方與新黨關係極好。
李憲,宋用臣都是內臣,所以高太后一句話就貶了。
這是帝王家的家事,大臣們無從插嘴,但這卻是一個訊號。
李憲,宋用臣走了,那麼其他朝堂上的新黨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高太后又告諭宰相們:“保馬法擾民極大應早罷之,同時見新法有不妥的地方立即修改(行法有不便於民者改之)。”
自市易法後,舊黨又將矛頭對準了保馬法。
保馬法是不是擾民?
仁宗時採用牧監製度,監馬三四萬匹,佔據良田九萬頃,歲費百萬。
朝廷幾乎每年用五百貫養一匹馬。
為何國初時推行馬政沒問題,但後期不行呢?就是因為人口眾多,如今大宋百姓已是突破了一億,但國初時才多少人口。
人口多了,土地就不夠用了。
老百姓就要往內卷。
同樣是一頃牧場與一頃農田,哪個產值更高,老百姓選擇種哪個,不言而喻。
將牧場營田是普遍操作。
熙寧時統計,牧地只剩六萬八千頃,這是在籍數字,實際只有五萬五千,其餘盡隱於民。
所以王安石的保馬法由是而出,提出了‘蓄之在民’的主張。
想出了讓老百姓中的三等戶和四等戶養馬的辦法。
但保馬法弊病沈括就多次提出批評,老百姓家裡養出的馬和草原民族牧場養出的是一回事?你用這樣的騎兵和遼國對抗?不過保馬作為驛馬還可以使用,甚至呂惠卿當年也想出了車兵的路數。
戶馬上陣馳騁不行,但拉車沒問題吧。
百姓養馬最大的好處,一個就是便宜,同時馬的死亡率遠遠低於官馬,一旦馬死了,百姓要賠錢。同時朝廷也省卻一大筆開支。
作為權宜之策,保馬法是可以的,這也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不過擾民確實是事實,本來還算殷實的老百姓家裡,突然朝廷要你養一匹官馬,作何感受。
這匹官馬不能死,死了就要賠。一匹官馬市價百貫,就算是三等戶也賠不起,那還不得小心一般伺候著。
這樣百姓一般都不怕,但怕得是官吏給你作手腳。比如派官馬時,官吏刻意給你一匹病馬,你養了沒幾天馬死了……
或者你馬養好好的,收馬時官吏說你給他養廢了,要你賠錢。所以很多老百姓的操作,就是官馬自己家養著用,官府收馬時去買一匹好馬奉上。或者直接不養,用的時候直接拿一匹自家養好的奉上。
朝廷這裡倒是開一道口子,允許私馬入官。
而這一政策的前提是,大宋沒有牧馬地。
現在奪取了涼州,青唐已幾乎全面投靠大宋,無論是涼州大馬還是青唐的戰馬,都可以源源不斷地輸入中原。
不過西北的馬市往京師也容易有水土不服而病死情況。
高滔滔要廢保馬法後,蔡確繼續反對。
蔡確不得已,因為保馬法是他的政績。就似廢免役法,章越抵制,廢保馬法,蔡確也不肯。
既是法不可變,那就走人。
……
金殿上,暮色漸沉。
自李憲,宋用臣被逐出京師後,京東路轉運使吳居厚,再貶作成州團練副使,黃州安置;而京東路副使呂孝廉監彬州茶鹽酒稅,還有蹇周輔蹇序辰等等亦先後被逐。
殿中燭火搖曳,映照著御史們肅穆的面容。
監察御史王巖叟手持笏板出列,聲若洪鐘道:“太皇太后,臣聞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臣伏見章惇資性佻薄,素無行檢,廟堂議政,無大臣之體,專以彊橫輕肆,作俳謔之語,以凌侮同列,誇示左右。其語播於都下,散及四遠,傳以為笑。”
眾人都心知,章惇傲慢同列,不是一日兩日了。
“尤有甚者,臣風聞章惇竟敢在簾前質問御批除諫官之事,更與貶官宋用臣暗中交通.”
話音未落,劉摯已持笏上前:“臣要劾宰相蔡確!先帝大行之際,三省執政皆宿於兩省幕次,唯獨蔡確避而不至。身為顧命大臣,如此怠慢先帝,實乃大不敬!“
左正言朱光庭立即附議:“蔡確蒙先帝簡拔至相位,送終之時卻如此不恭,臣請治其罪!“
垂簾後的高太后輕嘆一聲:“蔡確、章惇皆是先帝重臣,如今先帝甫逝便如此彈劾,豈非有傷先帝識人之明?“
劉摯聞言,突然跪地叩首:“太皇太后容稟!章惇議垂簾儀制時,竟狂言'待與些(太皇太后)禮數'。此語輕佻,滿朝文武聞之無不色變!“他抬起頭,眼中閃著怒火,“太皇太后乃先帝之母、今上祖母,尊極天下。章惇此言,實乃亡禮背義,臣請以大不恭論罪!“
簾後傳來茶盞輕碰之聲,顯是高太后已動真怒。待眾御史退下,她轉向身旁的幼帝:“官家可都聽明白了?“
年幼的皇帝恭敬答道:“孫兒謹記祖母教誨。“
高太后望著殿外漸暗的天色,意味深長地道:“先帝在時,他們確是忠臣。然時移世易“
殿外傳來內侍尖細的稟報聲:“樞密副使韓縝求見!垂簾後的高太后微微頷首。自她垂簾聽政以來,特意改了規矩——凡有機密要務,臣工可不經宰執直奏御前。這道口子一開,朝堂上下便多了條通天的捷徑。
所以官員也是透過這種手段,繞過蔡確,呂公著為首的宰相奏事。
韓縝整肅衣冠入殿,紫袍玉帶在燭火下泛著幽光。高太后記得清楚,正是此人前番密奏“章越、蔡確與章惇、邢恕共謀定策之功“。這般搬弄是非的小人,用起來卻格外順手。
“韓卿平身。“高太后聲音和煦,“前日蔡卿還朝,欲擢高遵惠為待制,張璡為郎官,韓宗文入館職。卿以為如何?“
韓縝當即正色道:“高遵惠乃太皇太后族人,張璡系中書侍郎張澡胞弟,韓宗文更是臣之侄兒。若破格超遷,恐天下人以為朝廷任人唯親。“他說著偷眼瞥向簾後,又補了句:“臣斗膽直言,還望太皇太后明鑑。“
簾內傳來茶盞輕碰之聲。高太后嘆道:“卿真乃大公無私。只是蔡卿好意,老身倒不好推卻。“
“先帝嘗言'謀之在多,斷之在獨'。“韓縝突然跪伏於地,“太皇太后聖明,自當乾綱獨斷。若事事委之群下,恐非社稷之福。“
高太后徐徐點頭,這韓縝也是個會來事的。她微微前傾身子:“韓卿且說下去。“
韓縝見時機成熟,聲音陡然提高:“當年韓琦奉使永厚陵歸,屢次請辭相位。英宗念其定策之功,執意挽留。而今蔡確自裕陵還朝,非但不思引退,反在集英殿受賀後即刻視事,其貪戀權位之心,路人皆知!“
殿中燭火忽明忽暗,映得韓縝面色陰晴不定。他繼續添柴加火:“蔡確與章惇朋比為奸,一個陽奉陰違,一個囂張跋扈。此等目無君上之輩,若不早除,恐生後患!“
“還望太皇太后早發睿斷,罷確政事,以明國憲,以慰安中外。”
高太后聞言點點頭,卻故作沉吟道:“陛下臨御未久,未宜輕去大臣。”
“太皇太后明鑑!“韓縝以頭搶地,“蔡確自詡天下離他不得,此乃大不敬之罪。伏乞聖慈獨斷。”
“似蔡確這般誇眾以自名,貪冒欺罔,謂今日天下必待己而後安。輕視朝廷,無辭遜去位之意,罪莫大焉。伏望聖慈深察,早賜睿斷!”
……
暮色漸染宮牆,韓縝邁著方步從崇政殿踱出,紫袍玉帶在夕陽下泛著暗沉的光澤。他嘴角噙著志得意滿的笑意,方才在簾前,太皇太后對他“大公無私“的諫言頗為嘉許。
“玉汝兄好威風啊。“
一聲輕笑從廊柱後傳來。蔡京、蔡卞兄弟聯袂而至,前者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後者則毫不掩飾眼中的譏誚。
蔡卞把玩著手中象牙笏板,語帶雙關:“韓樞密這番諫言,怕是可以直入青史了。“
蔡卞對蔡京道:“這韓縝還以為向舊黨納了投名狀,司馬光便視他為自己人了。”
“元度此言差矣。“韓縝笑容微僵,正欲辯解,忽見樞密副使蘇頌疾步而來,紫袍下襬被急促的步伐帶得翻飛如浪。
二人見了大奇。
“二位蔡學士!”蘇頌顧不得寒暄,聲音壓得極低,“北疆急報——遼國泛使蕭禧已過白溝,對館伴揚言若歲幣不增至百萬,不盡還西夏故地,遼主將盡起七十萬鐵騎南下,屠盡河北四路,飲馬黃河!“
蔡京大驚失色,奏疏“啪“地落地。他俯身拾起時,瞥見韓縝瞬間慘白的臉色。
這位方才還在盤算投靠舊黨的樞密使,此刻連手也在顫抖。
蔡卞冷笑一聲道:“劉器之、王巖叟這些言官呢?平日彈劾大臣頭頭是道,此刻可有什麼禦敵方略?“
“元度慎言!“蔡京假意喝止,眼中卻閃著精光,“魏公乃先帝託孤重臣,此刻正該.“
話音未落,蔡卞突然拽了拽兄長衣袖。二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但見宣德門外,一隊禁軍正舉著火把疾馳而過,將暮色撕開道道血紅。
二人向蘇頌,韓縝告辭,各懷心思而去。
“看見了嗎?“蔡卞聲音冷得像冰,“太皇太后晾了魏公近五月,永裕陵的土都幹了才想起先帝遺詔。如今胡馬叩邊,倒要魏公來收拾殘局。“
“不然呢?如今朝中還有何人?”蔡京問道。
蔡卞屈指數道:“蔡確,章惇被御史彈劾,已是待罪在家!司馬光遇疾,章子正告病!”
蔡確,章惇也是頭鐵,被御史彈劾,也不主動辭相。至於司馬光為相後身子一直不好,而章直當日與章越一番長談後,也是告病在家。
蔡京撫過腰間玉帶,忽然輕笑:“兄長可知當年真廟澶淵之役?寇萊公被貶時無人問津,契丹打來了才連夜召回.“
蔡卞道:“怕是不易,如今蔡確,章惇都要罷去了。太皇太后仍遲遲不召魏公。“
一陣急促的鐘聲打斷了他的話。
二人不約而同望向垂拱殿方向——那是召集兩府大臣的警鐘。暮色中,鐘聲裹挾著北疆的風雪,一聲聲撞在汴京的朱牆上。
……
紫宸殿內,沉香嫋嫋。章越隨內侍穿過重重宮門,望著熟悉的朱牆碧瓦,恍如隔世。
殿中宰執們早已列席,司馬光抱病臨朝,蒼白的臉色掩不住眼中的銳利。韓維、範純仁等重臣亦在座,章越目光掃過,便知太皇太后此番召對的深意。
內侍排了一張交椅給章越上坐,位列眾宰執們之上。
內侍搬來紫檀交椅,置於眾相之首。章越略一拱手,坦然落座——這個位置,縱使蔡確在朝亦當屬他,遑論文彥博、王安石。
面對眾相,章越也沒有推讓,當初立朝時右相呂公著時就居自己之下。對呂公著、司馬光等嘉祐舊臣,他保持著恰到好處的禮數,既不卑不亢,又透著幾分故交情誼。
嘉祐四友嘛,除了王安石都在殿內,除了韓維都升至了宰執。
“度之別來無恙?“司馬光咳嗽著寒暄。“君實兄病體未愈便為國操勞,令人欽佩。“章越執禮甚恭。
眾人相見,先是一番敘舊。
殿中氣氛微妙。蔡確、章惇在時,與舊黨諸公除公務外從無閒談。而章越不同——狀元及第的煌煌出身,吳充女婿的顯赫門第,五年宰相的煊赫政績,都讓他與這些老臣有著天然的親近。此刻敘舊之聲不絕,竟似多年故交重逢。
蔡確、章惇資歷淺,同時升遷速度太快,是先帝一意提拔,沒有經過正式程式,人望不夠。所以先帝一拿起來,他們就顯得根基很淺了。
同時他們與司馬光,韓維沒什麼交情。
一番敘舊很是熟絡,最後章越坐在首席上,韓維,司馬光都沒有異色。
忽聽淨鞭三響,太皇太后攜幼帝駕臨。
司馬光強撐病體主持殿議。
章越聽司馬光之言,知道沒什麼新內容。
司馬光的謀略,就是在帝國實力不行的時候,是可以進行適當的戰略收縮。
章越想到,明末一個爭議很大的問題,遼東經略熊廷弼,曾主張放棄山海關以北的遼西,後來王在晉與孫承宗有一個守遼還是棄遼的爭論。
這是一個在貼吧上明史愛好者很愛討論的話題。
就是以當時明朝的國力是否要放棄。
但宋朝完全不是這般,李元昊起兵時,屢屢攻入陝西四路,甚至威逼長安,而如今党項只有自守,沒有進攻之力。
最後司馬光奏道:“老臣以為,當效嘉祐舊制,與夏國修好。歸還部分疆土,增歲幣七十萬,換邊境太平。“
韓維對司馬光的論點支援,他言道:“先帝大興甲兵,始以問罪為名,既而收其地,遂致夏人有辭,違失恭順。彼國之俗以不報仇怨為恥,今其國力漸復,必來攻取故地,若不幸復奪去,則先帝累年勞師所得,一旦失之,似為可恥。”
“興師拒戰,則邊隙自此復開,臣恐兵連禍結,未有已時。臣竊思兵之不可不息者有三,地之不可不棄者有五……”
司馬光道:“倘若夏國興兵來犯塞,北人又貽書為請地,則失我機會,不可用矣。古人修德行仁,不計一時利害。何則?修德行仁之功大,世俗所計利害小,大小相去如天地之遠也!”
“臣請復嘉祐,治平當初,與西人,北人盡復和睦。”
高太后道:“章卿為何始終一言不發?”
章越道:“啟稟太皇太后,臣今日在讀佛經,常在想有常無常的道理。”
高太后喜佛理,聽章越引述佛經笑道:“章卿不妨試言。”
章越道:“僧肇曾言,人則求古於今,謂其不住;吾則求今於古,知其不去。”
“求古於今,是以有常而求無常,求今於古,則是無常求之有常。”
“此言何意?”簾後高太后笑著問道。
“譬如有人見黃河改道,便說'古之黃河不如此'——這是以今變求古常。“章越目視司馬光,“而智者當思:黃河奔流千古,改道本是常態——這才是以古鑑今。“
司馬光咳嗽,一旁韓維皺眉:“度之此言到底何意?“
章越向御座深揖:“太皇太后明鑑。“我們以史鑑今,不要以今鑑史。不要以千變萬化的今,往古求之道理。而是要以古今恆常的道理,而求於今。”
“治國當循千古不易之理,而非刻舟求劍,強以古法套今事。”
眾宰相們聽來,同樣是刻舟求劍,但章越與蔡確講來卻又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