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政殿中燭火搖曳,眾宰相的爭論在肅穆的氛圍中徐徐展開。司馬光面色蒼白卻目光炯炯,手持笏板立於殿中,聲音雖因久病而略顯嘶啞,卻字字鏗鏘。“太皇太后,臣伏見陛下自登基以來,宵衣旰食,以安社稷、憂黎元為念。”
“然治國如醫疾,必先究其病源,攻其要害。今觀天下財用匱乏,民力疲敝,其根源皆在於窮兵黷武.”
章越聞言,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司馬君實此言,仍是那套“變法因財匱,財匱因戰事“的老調。
司馬光繼續道:“兵者,國之兇器也。人不得已而用之,只為除暴安亂。自天寶以降,藩鎮割據,五代更迭,九州板蕩,生靈塗炭二百餘載。此皆因唐室好大喜功,輕啟邊釁所致。”
說到這裡,他目光如電,掃過殿中眾臣道:“先帝繼統之後材雄氣英,以幽、薊、雲、朔於契丹,靈武、河西於党項,交趾、日南於李氏為因,不得不張置官吏,收籍賦役,以本朝比於漢、唐之境,猶有未全,深用為恥,遂慨然有徵伐、開拓之志,甚至降下遺詔。”
司馬光說到這裡,簾後高太后及新君都不約而同地看了章越一眼,其餘宰執雖未看向章越,但也知道司馬光所指是什麼。
司馬光的長篇大論,恰似其《資治通鑑》的筆法,綿密周詳卻暗藏鋒芒。他先將先帝的宏圖偉業輕輕帶過,繼而話鋒陡轉。
天子留給章越的遺命是什麼,是滅党項收幽燕,續變法。這也是託付顧命所來。
司馬光就將這些全部否定。
如果全部否定,那麼章越也沒有上位的所來了。
“於是就有些邊鄙武夫,窺伺小利,敢肆大言,只知邀功,不顧國家之患,大言不慚,自比作為衛青、霍去病。”
“而那些白面書生,便披文按圖,玩習陳跡,不知合變,競獻奇策,自謂張良陳平復生。”
“更有聚斂之臣,捃拾財利,剖析秋毫,以供軍費,專務市恩,不恤殘民,各陳遺利,竟以計研桑弘羊之禍國殃民之士為楷模!”
說到這裡司馬光話鋒一轉道:“這些人先後相與誤惑先帝,而自求榮位!”
這番話說得殿中氣氛為之一肅。司馬光將新黨眾人比作誤國之輩,字字如刀。
沒有衛青霍去病的本事,去攬這活。讀了幾年書,就敢自比張良陳平。還有些人居然捧起計研桑弘羊這樣禍國殃民之士,為大臣的典範。
最後為了一己之私,而誤了整個國家。
司馬光、抨擊了一番新法後,最後則道:“伏願陛下斷自聖志,凡王安石等所立新法,果能勝於舊者則存之,其餘臣民以為不如舊法之便者,痛加釐革。”
眾宰相們都詫異地看向司馬光,原來說是一切裁革,但現在也說善則留之,不善則改之。
“伏惟皇帝陛下肇承基緒,太皇太后同聽庶政,首戒邊吏,毋得妄出侵掠,則俾華夷兩安。”
“與契丹修好,秉常納貢,乾德拜章,息征伐開拓之議!稍讓閒地與黨項,既休息安民,也可示本朝天子懷柔四夷之德!”
“若凡百措置,率由舊章,但使政事悉如熙寧之初,則民物熙熙,海內太平,更無餘事矣!”
章越聽了心道,還道司馬光稍稍改變自己觀點,但最後還是恢復至熙寧初那一套。
司馬光之言頗能打動人,呂公著等眾相聽他言語懇切,也是默默嘆息。
……
殿議畢,眾相魚貫而出。
張茂則手持拂塵立於丹墀,尖聲道:“諸公且回,特進章公留身奏對。“
章越整肅衣冠,隨內侍重入殿中。垂簾後高太后與幼帝的身影在燭光中若隱若現。
“章卿,“高太后的聲音自簾後傳來道:“入冬以後,朝外並無雨雪,災害甚廣,可謂民情洶洶。”
章越執笏的手微微收緊。太后此言,已是將天災與朝政直接勾連,暗指宰執失德。
“下面的官員說要國家修政事祈禳消伏。現在宰臣之中非同心同德,議政之時常作譏鬧,那個章惇尤其不遜,竟將內朝言語撥予外朝。而左揆更是對政令陽奉陰違,下到地方的文書遲滯不發。豈是輔弼之道?”
“官員中朋比為奸者比比皆是,無論朝內朝外都有一等歪風邪氣。
章越心知肚明,當高太后當著別人面,如此批評朝廷大員時,對方的政治生涯也就到頭。
因為要罷免宰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必須徵求眾意,要形成一個輿論。
蔡確身為宰相,章惇身為樞密使,他們不是普通官員。二人在朝中也是根深蒂固,不少官員出自門下。如此突然拿下,人家說你新君剛登基就翻臉不認人,一朝天子一朝臣,下面人心會起動盪,人人思危,中低階的官員也會無所適從。
所以罷免重臣都要投石問路,有個鋪墊,製造一下輿論,放出一些風聲。現在這個輿論劉摯,王巖叟,蘇轍已是辦得差不多了,這也是他們送上的投名狀,以及投靠高太后的積極表現。
上一次高太后暗示自己罷蔡確,取而代之,這一次公然將問題挑到檯面上,就已是有了十全把握,過渡得差不多了,詢問自己後就要下殺手了。
相對於崇禎朝五十相,也是高太后政治上成熟的地方。
當然蔡確,章惇被彈劾的罪名,也是高太后討厭他們地方。
章惇嘴巴臭,整日朝會上要麼懟人,要麼陰陽怪氣,更把立儲中高太后的事拿出去大講。
至於蔡確面上不動聲色,但陽奉陰違。
歸根到底,就是二人與高太后爭‘策立’之功。
“臣斗膽,“章越聲音沉穩,“左相乃先帝託孤重臣,縱有滔天過錯,還乞太皇太后念其以往的功勞,全其體面。”
他略作停頓,餘光瞥見簾後幼帝不安地動了動:“至於樞相.眼下遼使蕭禧馬上要入京,遼主陳兵白溝,正需宿將坐鎮。可否待邊患稍解“
“章卿!“高太后突然提高聲調,“老身難道不知輕重?外廷議論謂朝廷自升祔後來政事懈弛,老身也無法坐視不理。這難道也是邊患所致?”
“章惇輕佻,更將立儲秘聞傳於市井。“太后語氣忽轉溫和,“老身失態了,只是國事艱難,需卿這等老成謀國之士主持大局。“
升祔就是先帝神主進入太廟,也就是蔡確從山陵使回朝後這段日子。
不過蔡確雖即將罷去,章越完成了約定。但高太后卻始終沒有提及章越顧命大臣,章越也不著急。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最後幾步,越要沉住氣,不要急。
高太后道:“再過兩月又是一年。新君登基自是要改元,大臣議了一個年號,有大臣說取'以嘉祐之法救元豐之弊'之意。但老身以為元豐之政不便,當以嘉祐之法救之,元祐亦未嘗不可。”
“當然了……元豐之法不可盡變,大抵也是新舊二法並用之,其意只要便民,新舊之法皆可!”
“卿看如何?”
章越聽太后此言看似折中,實則暗藏機鋒,無論是元豐元祐,政事更張已有趨向。
“太皇太后聖明。“章越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穩道:“太皇太后聖明,民為邦本,故孟子以民本為論。”
高太后聞言微笑。
章越在元豐時尊孟子為經,提出民本之論,也是附和她政治,一切以便民為去留的主張。
章越道:“然臣以為太皇太后方才所言,元豐之政不便,以嘉祐之法救之。此論,猶倒持泰阿。”
珠簾輕顫,高太后“哦“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揚。
“臣以為這是誰為先,誰為後之論。譬如醫者用藥,“章越以笏板虛劃,“當以主症為本,輔以調理。若元豐之政為症,嘉祐之法為藥,則當言'以元豐為本,參酌嘉祐'。”
“而非反客為主。“章越頓了頓,“正如太皇太后所言'佑'字在後,方顯本末有序。”
這個放在哲學裡,就是誰為第一性的問題。
就好比說理論和實踐,到底誰更重要的問題?肯定沒有當初說完全要理論,不要一點實踐。或者說完全放棄實踐,只要研究理論的。
現實中肯定是理論指導實踐,實踐又補充理論。
第一性就是我們在理論和實踐中,更側重哪個。
司馬光方才稍稍妥協說,新法可以不必全改,但後來又說要回到熙寧之初。
這話一看就知道。
司馬光因為盡廢新法的主張遭到章越等人強烈抨擊,所以稍稍退讓一些,但不等於說他認為自己錯了,只是迫於形勢妥協而已。
所以元祐元祐,到底是元字為主,還是祐字為主?
章越繼續道:“先帝改元'元豐'時,曾對臣言'豐者,大也'。今若改'元祐',當知'祐'乃助也——天助自助者,豈非暗合太皇太后'便民為本'之訓?”
高太后聽了章越之言,本是緊鎖眉頭轉而舒緩,簾後張茂則看了心道,章越果真了得,連太皇太后這等鐵石心腸的人,都能說得動。
高太后笑道:“卿元豐宰國五年,稍改熙寧之法不善,老身以為嘉也,不過先帝太過執拗不能盡善。”
“所以這元佑的元字也是老身對卿之認可。否則就是佑在元前了。”
“太皇太后明鑑。“章越順勢道“臣以為要治理天下者當用心而不用力,臣思元豐之政所得在於念茲在茲,朝斯夕斯四字。”
章越知高太后文化水平不高,如今大臣們上奏疏和札子都要在奏疏後面‘貼黃’,也就是用黃紙另寫一段內容,對奏疏和札子內容進行‘畫重點’。
章越於是解釋道。
“臣做件事情,始終要將心放在事上,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就是念茲在茲。”
“朝斯夕斯則出自朝於斯,夕於斯,取自堅持不懈的意思。”
垂簾後的高太后聽章越所言道:“念茲在茲,朝斯夕斯。”
章越笑道:“如沙彌修行,不在晨鐘暮鼓之多寡,而在是否時時存養佛心。治國亦然,熙寧之失正在用力過猛,而元豐之得,恰在持之以恆。”
“正如臣少年讀書時,其實眾多同窗才智不過相仿,最後唯能堅持者,才在此事上分出了上下。”
垂簾後的高太后聽章越舉得例子通俗易懂,面露欣然。
而高太后一旁的新君稚嫩的聲音:“章卿是說,新政要堅持?“
此言一出,高太后張茂則一驚,這五月來高太后垂簾,新君從來不發一言,唯獨章越今日在殿時出聲了。
滿殿肅然,章越精神大震,向垂簾後御座深揖:“陛下聖明。譬如黃河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導。先帝元豐之政,正是將熙寧激流匯入正軌。”
“同時這也是先帝遺命!”
自己執政豈是為了高太后,而是新君。
章越說到這裡,言語頗露哽咽,忠心耿耿之狀溢於言表。
垂簾後的高太后,張茂則見此章越如此失態,一時也難言語。
高太后對新君道:“章卿四朝元老,又受託先帝顧命,陛下當以稷、契、周公、召公事之!”
新君道:“回祖母,朕曉得了。”
新君說完目光炙熱地看著章越,對他露出期許來。
……
章惇府上。
章惇與蘇軾二人連案夜話。
章惇將一壺冷酒傾入喉中言道。
“子瞻啊子瞻,如今朝堂上的官員對我唯恐避之不及,唯獨你不避嫌疑,還記得我這門檻朝哪開。”
滿庭月色下,蘇軾解下鶴氅接過章惇的酒盞,道:“我亦是奉呂晦叔之命而來。門下侍郎託我問一句——日後朝議,可否稍斂鋒芒?”
“哈!“章惇擲盞於案,酒器在燭下泛著寒光。
章惇嗤笑一聲,旋即又道:“怎麼司馬君實不罷我的樞密使了?”
蘇軾老實地道:“聽說今日留身時,魏國公在廟堂上為你說話了。”
章惇微微訝異,旋即道:“那倒是承他的情了,但我也猜到了,他不願韓玉汝取我代之。這些日子韓玉汝近來奔走慈壽殿,樞密使的紫袍都快燻出脂粉味了。當然他也指望我在遼事上為他說話。”
蘇軾明白,現在都下風傳,蔡確章惇罷去後,章越將接替蔡確出任左相,而接替章惇出任樞密使的,則是近來瘋狂向高太后靠攏的韓縝。
章越保章惇為樞密使的用意,是不願讓韓縝上位。
蘇軾道:“其實太皇太后也厭極了韓玉汝那副諂媚相。”
章惇哈哈大笑道:“韓玉汝真是人品極差,先帝不喜歡他,今連太皇太后也不喜他。”
章惇話鋒一轉道:“話說回來,要不是遼國大軍壓境,我這樞密使怕是早就罷了。就這時司馬公還向遼國卑躬屈膝,妄圖廢除新法。”
蘇軾道:“遼國七十萬騎,實不可爭鋒。”
章惇道:“有何不可爭鋒?遼主耶律洪基在國內變法不成。這便趁著先帝駕崩之際,來索要歲幣。”
“說是索要與討要何異?”
“就好比富貴人家破落了,淪落到要飯,還不肯放低身段。”
“人家可有兵馬在手呢。”蘇軾苦笑道:“子厚,你還未應承我呢。”
章惇頓了頓道:“既是子瞻你出面,我且聽你一言,以後在司馬君實這……偽君子且讓他三分。”
頓了頓,章惇嘴角扯出個冷笑道:“說好了,就三分,多一分不讓。“
蘇軾苦笑道:“子厚,你還是這性子,明明應承我了,為何不說好話呢?”
章惇正色道:“新法富國強兵,先帝心血豈容譭棄?收涼州敗平夏,天下共睹。若司馬君實真壞了新法,實是禍國殃民,敗了先帝的心血,他日胡馬踏破汴梁,他便是天下罪人,他日安敢陪他吃劍!”
蘇軾再度苦笑,道:“司馬侍郎已病入膏肓,我怕他是沒幾日了。”
章惇道:“司馬十二死了乾淨,省得看他做張做致。”
蘇軾入京以來,也因為新法的問題與司馬光吵了幾次,也窩了一肚子火。不僅蘇軾,程頤範純仁也反對司馬光對新法一刀切的做法。
現在司馬光的態度也趨於緩和了,不再是新法必廢,而是比照嘉祐之法參定存續。
蘇軾性子就是舊黨中‘章惇’的存在,有些異類。他性子詼諧,言談無忌,說話時常揶揄打趣,因此遭到不少嚴肅沉靜,不苟言笑的舊黨反感,特別是身為司馬光左右護法的王巖叟和劉摯二人,極討厭蘇軾。
蘇軾耐心解釋道:“司馬君實是執拗,但也不至於此。”
……
魏國公府的書齋內,邢恕的皂靴在青磚上碾出細碎的聲響。
邢恕也在與章越說著類似的言語。
邢恕道:“左揆並非不退,而是實退不得。我與蔡碩,蔡渭苦勸他數次辭相或是因當初立儲之事與太后言支援廢除新法,但他都是不肯。”
邢恕說起前幾日,他和蔡碩,蔡渭都跪下來求著蔡確自辭相位或者是向高太后表態支援廢除新法。
他們說得聲淚俱下,但蔡確始終沉默不為所動,打定了主意。
章越聽到這裡已然有些明白了蔡確的用意。
這時候無論是自辭相位或是表達支援新法,蔡確都難逃身敗名裂,反而在這裡站定剛住。以後新君親政後,倒也會給蔡確恢復名譽,甚至恢復相位。
“我明白,章某對持正心懷敬意。到了今時今日他也是身不由己。”
邢恕道:“魏公可否聽我一言,執政當以消弭黨爭,不分黨類,相容幷蓄,方是上策!”
章越仔細看了邢恕一眼。邢恕見章越目光如炬,似穿透跳動的燭火。
章越道:“邢和叔,是你真不懂,還是我不懂?”
“縱使有消弭黨爭,不分黨類之事,也是一個結果,而不是目的和手段。雙方鬥得旗鼓相當了,自然而然會停下來,而不是讓誰來收手的。”
“就如黃河改道,非人力可遏。唯有待其自涸,或引洪峰衝之。”
邢恕目泛淚光道:“那魏公可否對左揆手下留情?至在回朝事上,左揆幫過魏公。”
章越搖頭道:“持正身不由己,我又何嘗救得了他。他既不肯辭相,忍得御史交章彈劾,必是早慮得下一步如何了?”
“解時瘧的藥材,我已給他備好了,上路時用便是。這方子能治嶺南瘴癘。”
“滿朝朱紫誰不是身在局中?告訴持正,他的事我必盡力,但力有未逮處,也請他見諒。”
邢恕聞言向章越鄭重一拜,亦撒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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