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在書房裡目送邢恕離去,回到桌案邊默默道:“遼使已過白溝。你以為太皇太后此刻召我,真是為聽什麼佛理?”
說到這裡,章越回到書房,提筆作墨。
他要寫幾封壽帖給高太后。
他的字一字千金,寫給高太后自是博得她高興。
就算先帝在時作壽,章越也從不提筆作墨,如今對高太后倒是破例,這也是表示主動靠攏的一等方式。
人嘛,總是皆要鬥也要和。
……
慈壽殿內燭影幢幢。
張茂則手捧詔書副本,在青磚上投下修長的剪影道:“呂相等擬定,太皇太后出入儀衛依章獻明肅皇后,但故事不可考,便依慈聖光獻太后而行。”
呂公著拿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高太后一直在試探自己能否達到章獻明肅皇后的地位,但將宰臣中比較刺眼的蔡確,章惇暫時拿下。呂公著,司馬光等拿出的,仍只是慈聖光獻太后的待遇罷了,推說章獻明肅皇后不可考。
“好個'故事不可考'章獻明肅皇后臨朝十一載的典章,竟都湮沒了?”
高太后轉過身來,銅鏡映出她鬢邊新添的銀絲。
“娘娘.“張茂則停頓片刻道,“要三省重擬?””
“罷了。“高太后突然拂袖,“老身計較這些虛禮作甚?這天下終是他趙家的。”
高太后忽嘆道:“老身說得不是這,而是今日殿上官家對章越言語之事。”
“官家對章越那聲'章卿'章越之神態……猶然可見。”
張茂則脊背滲出冷汗。他清楚記得午後資政殿上,十一歲的天子仰著臉喚章越時,那雙與先帝如出一轍的眼睛裡閃過的光芒。
大臣們忠的畢竟是他趙家,就算是呂公著,司馬光,韓縝等人在對太后效仿章獻明肅太后的儀制上,也是陽奉陰違。
說到底高太后最多隻能到曹太后了,不能到劉太后了。
否則司馬光,呂公著也會不答允的。
“老奴斗膽,“張茂則跪著向前挪了半步,“章越外柔內剛,這次處置蔡確並不用力,只是讓蘇轍旁敲側擊。若用他顧命,內臣擔心怕是有韓琦讓慈聖太后撤簾之事重演啊!”
張茂則跟隨高太后多年,忠心耿耿,這樣的話自是不顧忌。
韓琦當年讓曹太后撤簾的事,也令高太后印象深刻。
高太后道:“章越畢竟是受先帝遺命,乃本朝的諸葛武侯,一直壓著則人心不服。說到底老身何嘗不是先帝顧命。”
“章越豈可與太皇太后相提……”張茂則說了一半,被高太后截斷話頭道:“只是在御史連章彈劾下,蔡確依舊不辭相,亦當罷去!老身便擔著這罵名如何?”
說到這裡高太后有些恨意,蔡確不能主動辭相,就要迫使她罷相,如此逼得她顏面上實不好看。
說到這裡,高太后已有了決斷,對張茂則道:“今夜宿直翰林何人?”
張茂則道:“鄧溫伯。”
高太后道:“宣鄧溫伯至東門小殿,罷蔡確相位……拜章越為侍中兼尚書左僕射!”
……
次日蔡確罷去相位,以正議大夫充觀文殿學士、知安州。
宰相去位是帶觀文殿大學士,以觀文殿學士出外就是被貶。
身在府上的蔡確聽到此事時,容色不變,似早在意料之中。
這些日子王巖叟彈劾了他十幾疏,劉摯七八疏,蘇轍二三疏,宮裡沒有批評御史的意思,任由他們如此辱罵蔡確,章惇。而蔡確他仍是巍然不動,你罵便是罵就是,我照例入宮辦差。
直到半個月前,一直挨批的蔡確終於頂不住了,與章惇一起告病在府。
蔡確打定主意,無論你如何彈劾,我就是不辭,你奈我何?如今逼得高太后罷了蔡確相位,如同大家撕破了臉皮,兩邊都不好看。
蔡碩,蔡渭都在一旁,蔡確持貶官詔書笑道:“太皇太后終是入我的算計了。”
蔡碩,蔡渭垂頭,他知道蔡確此番逼得高太后強行罷去他的相位,固然令高太后名聲受損,但蔡確以後日子更難過了。
蔡確轉過身來道:“若無章度之在朝,我固然不敢如此,但有章度之在,我方行之。”
“先帝駕崩不過半年,太皇太后便罷去先帝所遺的輔臣,無疑在指責先帝用人不明!還妄圖孤立人主,使天下寒心!”
說罷蔡確大笑。
彷彿被辭罷的不是他蔡確,而是高太后一般。
“從古至今婦寺干政皆是惡名!”
蔡碩,蔡渭看了長嘆,蔡確這一計確實狠毒。高太后一個孤立人主的名聲是逃不了,所以才急命章越為相,挽回名聲。
蔡渭道:“只是便宜了章度之,他又未必會迴護爹爹。”
“蠢材!“蔡確輕拍蔡渭的面頰,“他既要坐穩相位,豈能不照拂你們?“
頓了頓蔡確道:“我老了,受這點屈辱算得什麼。”
“怕得是以後沒有昭雪的日子。是了,章度之拜相任何職?”
蔡渭道:“侍中兼尚書左僕射。”
蔡確嘆道:“此乃殊禮!”
蔡碩道:“是殊禮,門下省以侍中為長官,門下侍郎副之,章越以尚書左僕射和侍中出任,無論尚書還是門下二省都是說一不二。以後司馬君實要聽他差遣了。”
蔡確與王珪出任左相時都是兼門下侍郎銜,而章越起步就是侍中,這令他心底怎不泛起一絲嫉妒之意。
蔡確道:“如此倒也合得他先帝顧命的身份。”
蔡確整了整衣冠,對鏡將鬢間白髮抿得一絲不苟:“記住,明日出京時,要讓汴京百姓都看見——我蔡確無愧於心,無愧於先帝!“
……
章府裡的菜園。
菜畦泛著青黃,章越挽著袖口蹲在隴間,指尖撥開覆土的枯葉,露出底下新發的菘菜嫩芽。章丞劈好的柴禾整齊碼在牆角,木香混著廚下飄來的炊煙,將庭院籠在暖意裡。
章越正忙著照料他的菜園,章亙一旁幫忙,章丞則劈柴,而廚裡十七娘與新媳黃氏正在整治飯食。
“父親看這蘿蔔!“章亙從土中拔出一截白玉似的根莖,泥星濺在簇新的錦袍上——自娶了黃履之女,這少年眉宇間愈發見著沉穩。章越接過蘿蔔掂了掂。
先帝駕崩百日後,章亙已是大婚,也算放下了他一樁心事。
至於元豐八年這一科因先帝駕崩,便罷去了殿試,直接以第二次省試的成績排定名次。
章丞雖獲得了國子元直通殿試的資格,但因沒有參加省試,只好在家中等下一科。
章越如今日子過得頗為舒適,每日晨起冷水敷面,看看書讀讀經。
章越辭相之後,一直身體力行在家中耕作。
這時院子十七娘步出,滿是笑靨地道:“先用飯罷,新磨的菽乳正嫩。“
“好!”章越應了一聲,到了院落裡。
新婦黃氏正在布箸時,對方乃大家閨秀,侍奉公婆十分恭順。
飯桌上,章越嚼著自種的薺菜,聽著章亙轉述朝議。
自先帝駕崩,他這起居郎兒子便成了最靈通的耳目。
蔡確在資政殿硬扛御史彈劾時如何冷笑,還有司馬光如何抨擊新法,章越聽著樁樁件件的事都佐著菹齏嚥下。
說到底還是粗茶淡飯最是養人。
自己種得的蔬果,晚上便採了作為家常飯菜。不得不說種田,就是種花家的天賦,章越走到哪種到哪,在建州時整治些桑茶,回到汴京照樣種著。
章亙笑章越是學陶侃運甓。
章越則哪理會那麼多,但也確實是使自己清閒不下來罷了。
自先帝駕崩後,雖受託遺命,但也經過了小半年的等待和蟄伏。
如今市易法,保馬法在舊黨連章彈劾下已是廢除,司馬光又將矛頭指向了其他的新法。
章越雖在府上有些作壁上觀的意思,但也是耐得住,坐觀事態的發展。他早預料到新法會被逐步廢除,但對朝廷廢除市易法,保馬法,他沒有表示反對。
市易法他本來就持否定之論,這本是破壞工商之舉,只是顧忌先帝的面子,他任相時沒有廢除。司馬光廢除市易法,對他而言本就是一樁大快人心。
而保馬法本就非常擾民,現在朝廷有了涼州馬場後對保馬法進行廢除。章越也保留了意見。
“保馬法既廢,涼州馬場倒該增派監司。“章越吃飽擱箸,忍不住還是發表了議論。看著窗外柿樹,屈指算來,章越離開宰相之位已是快兩年了。
之前任相五年時,睡眠一直不太好,但如今倒是輕鬆多了。現在每日種菜劈柴之後,章越可以與章亙,章丞一起繞著府裡散步,或者坐在庭院中喝茶,這等享天倫之樂的日子,這都是任宰相時不敢奢談的。
不過在廢除市易法,保馬法後,章越也在進一步思索以後的朝局。
高太后什麼時候啟用他,這事是不可預見的。
他當然知道罷掉蔡確只是一個幌子罷了,真正決定的,在於元豐之政和元祐之政之間,以後朝廷到底選哪條路上。
同時以後如何高太后相處?只要高太后仍處分軍國事,無論誰出任宰相,都要受她的左右。
高太后權力慾望直比劉娥,不可能讓曹太后被韓琦逼迫撤簾之事在自己身上重演。
如何與高太后相處?這讓章越想起明朝張居正與李太后之間。
但這事又複雜多了,高太后對自己仍持有顧慮和猜疑。但只有讓高太后感覺到放心的前提下,自己才有充分的選擇空間,決定大宋未來的路如何走。
這期間章越也時常與韓忠彥,蔡卞,蔡京等人商量,同時讓章亙,章丞也聞知政事。
正當章越細思時,院外傳來了急促的叩門聲。
……
京一處僻靜宅院內,十數名緋袍官員圍坐在青煙繚繞的銅爐旁。爐火映得眾人面色陰晴不定,茶盞中龍團茶梗浮浮沉沉。
“蔡持正此番罷相,竟敢妄言'太皇太后孤立天子'!”一名御史拍案而起,驚得燭火搖曳,“大旱如此,當依兩漢故事,策免三公。民間皆作言語,烹弘羊,天乃雨!”
“不錯要下雨,就要罷新法!”
此言差矣!“角落裡的一名年老官員捋須冷笑,“蔡確之罪,實在於獨攬定策之功。如此僭越,置太皇太后於何地?“
眾人聞言紛紛頷首,卻見侍御史劉摯輕叩茶盞。
清脆的瓷器碰撞聲中,滿室頓時肅靜。這位新晉的臺諫領袖目光如電,掃過在座諸公:“諸君莫要歡喜太早。去了個蔡確,卻來了章度之。“
“正是!“年輕氣盛的言官忍不住插話,“章越當年許下五年之約,如今食言回朝。司馬公德高望重,侍中之位合該.由他出任!“
“不可讓章越出任侍中,否則新法豈有盡廢之理,此位當歸司馬公!”
“糊塗!豈有章越一人?“劉摯突然厲聲打斷,“除惡務盡!豈不聞'三賢三奸'之說?“
他蘸著茶水在案上劃出三組名諱:司馬光、範純仁、韓維位列左,蔡確、章惇、韓縝排於右。
“是極,樞府還有章惇、韓縝虎視眈眈,這二人也要一併逐去!”眾人齊聲道。
“三奸不除,猶四凶之在舜朝!“劉摯聲音陡然壓低,“蔡確以獄吏進身,韓縝性暴才疏,章惇輕佻無狀.“忽然停頓,指尖重重點在最後那個水漬最深的姓名上。
“章越,雖有應務之才,而其為人難以勝任侍中之職…”
燭光下,水痕漸漸暈開,卻見劉摯突然以袖拂案,將水漬抹去。
眾人撫掌而笑:“侍御史所言在理,舉直錯諸枉,則民服。”
劉摯笑了笑袖中滑出一卷奏章副本。
“今若蔡確先去,則進司馬公,以補蔡確之闕。若章惇,韓縝去,進範純仁,補門下侍郎之闕;進韓維,補韓縝之闕。”
“至若張璪、李清臣、安燾,皆斗筲之人,持祿固位,安能為有?安能為無?”
眾人都是稱是。
比起之前舊黨勢力越來越大了。
彈劾了蔡確下臺,舊黨風頭正盛。
新黨另令兩員大將監察御史安惇貶為利州路轉運判官,監察御史劉拯也被貶為江南東路轉運判官。
扳倒了蔡確,如此開了一個口子,當即劉摯主張乘勝追擊。
不僅與蔡確同在一個戰壕的章惇,還是獻上投名狀,主動向太后,舊黨靠攏的韓縝一律都要罷去。
當然章越也在狙擊的行列。甚至張璪、李清臣、安燾也在其中。
眾人也是激動,劉摯因為罷免蔡確而升官,這權位也來得太容易了些。
他們自當奮勇向前。
……
來章府宣詔的是張茂則。
“恭賀侍中!”張茂則再度向章越道賀。
“恭賀侍中!太皇太后有言:'論治國安邦之才,滿朝朱紫無出章卿之右'。如今重新回朝理政,小人在此恭賀了。”
章越整肅衣冠,目光卻越過詔書望向皇城方向道:“不敢拜受!”
對於宰相之位一辭是必須,這都是固定套路。
旋即章越又道:“蔡相如何了?”
張茂則意味深長地看了章越一眼,似在掂量言辭分量道:“觀文殿學士,貶之安州了。”
章越聞言動容道:“蔡相雖有他罪過之處,但侍奉先帝多年,總是有一些功勞的。”
“說他是獄吏,著實不公。”
張茂則心底感嘆,蔡確章惇都得罪過章越,但章越仍是能為二人開脫,足見他心胸之寬廣,寬厚待人。
張茂則持重地道:“侍中真是宰相肚量。”
章越道:“不敢當,侍中,左僕射乃百僚之首,鎮安四海,我章越才薄,安敢居之。”
“倒不如使文彥博,王安石,他們沉敏有謀略,知國家治體,能斷大事。二人出將入相,功效顯著,天下之所共知也。”
“只要這任意一人出為宰相,天下則安,如此我附翼於左右,也可乘勢而為!”
張茂則笑了笑道:“侍中過謙了,其實天下之事便是這般,你把手握緊了什麼都沒有,把手鬆開了,什麼都有了。”
“侍中進退從容,謙抑自處,太皇太后對你從來只有賞識和器重。”
頓了頓張茂則知如此不足以打消章越顧慮,又道:“太皇太后已下旨挽留章惇為樞密使了,太皇太后並非要廢新法,否則不會取元豐之意了。”
“再說如今遼軍鐵騎虎視眈眈,沒有章公出來視事,如何安天下之心?”
“咱家侍奉太皇太后多年,絕無半字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