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正審閱著奏章,不經意間抬眼,瞧見懷恩站在一旁,神色猶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輕笑一聲,溫聲問道:“怎麼,懷恩,可是有話要與朕講?”
懷恩聞言,“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神色凝重,朗聲道:“萬歲爺,老奴今日並非無端進讒言,實是內閣首輔劉吉劉閣老,在朝堂上下,風評實在欠佳。”
朱佑樘放下手中奏章,身子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之上,神色平靜,語氣聽不出喜怒,反問道:“哦?這劉吉,到底有何不好之處?”
懷恩繼續說道:“朝堂上傳劉閣老性多智數,但性陰刻,善附會,自緣飾,銳於營私,時為言官所攻,然不能自聞其過……”
說到這裡,懷恩偷眼瞧了瞧天子的神色,見朱佑樘依舊面色平靜,便繼續道:“且劉閣老所交好者,多是諂媚阿諛之徒。若有朝臣與他意見相左,便常唆使言官彈劾...故而朝野議論,都說他缺乏容人之量...“
“老奴是擔心萬歲爺您...“
“擔心朕被他矇蔽?“朱佑樘忽然輕笑一聲。
懷恩慌忙叩首:“老奴不敢!萬歲爺明察秋毫,自是不會。只是劉閣老此人既剛愎自用,又善於見風使舵,加上朝中風評……“
“朕知道。“朱佑樘突然打斷,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不就是'劉棉花'嘛!“
朱佑樘說著,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在當時朝野有這樣一個約定俗成,如果某位官員被彈劾,則該上奏請求辭官回鄉,以表自己不戀權勢的志向。
而劉吉其人富於權術,善於看風使舵和自我偽裝,雖經常被科道官所彈劾,但卻一直不失官位。
在被彈劾之後依舊我行我素,遭到多次彈劾之後依舊穩居內閣,屹立不到,甚至繼續升遷,倒是彈劾他的人被貶官。
時人因此稱他為“劉棉花”,表示他耐受彈劾甚至越彈越升,好像棉花耐彈甚至越彈越發一樣。
懷恩瞪大了眼望著大笑的朱佑樘,驚訝道:“萬歲爺,您……知道?”
在笑了好一會後,朱佑樘終於止住了,收拾了下心情,面色一正。
“劉吉的為人,朕自然清楚。他平生處事,精密詳審,尤善記憶,能歷道往事,為文章平實不浮,凡考鄉試一、會試二,廷試讀卷三,能甄別人才。”
“或朝廷大禮,輒持節而使。數有建白,且遇事能斷,當改元之歲,所以有裨於新政者尤多。”
“而他的毛病,懷恩你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朕就不再說了。”
懷恩心頭震動,甚至驚駭,他沒想到萬歲爺對劉吉的瞭解如此之深。
“所以朕用他是用其才,至於其品行德風,自有朝中御史糾察。其實朕當時更傾向於【東劉先生】劉詡作為內閣首輔,可其年歲實在過高,朕不忍勞之。”
懷恩說道:“先帝曾言【東劉先生】劉詡性疏直,居官清正,不拘小節,孝表於鄉,堪稱三朝元老。”
“是,!朕聽聞劉詡先生已於去年逝世了,朕還派人賜了祭聯。”朱佑樘嘆息道,“當年的【紙糊三閣老】和【泥塑六尚書】,致仕的致仕,離世的離世。”
【紙糊三閣老】是指大明憲宗時期內閣的三位大臣:萬安、劉珝、劉吉的諺稱。
成化年間,明憲宗昏庸,而三位閣臣不能有所匡正,以至於被人們戲稱為紙糊三閣老。
其中以“萬歲閣老”萬安最負盛名。
萬安一生庸庸碌碌,沒有什麼本事,只知道順承上意,拍馬溜鬚。
據記載,成化七年(1471),天有異象,朝臣們認為這是因為皇帝久不上朝上天給的警示。於是憲宗皇帝召見朝臣問政,其中就包括了萬安。
可萬安尸位素餐,對自己管轄範圍的政務毫不瞭解。
而在問及他時,他毫無注意,一句有用的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叩頭山呼萬歲,於是被大眾戲笑稱其為“萬歲閣老”。
【泥塑六尚書】是說憲宗皇帝朱見深經常不理朝政,至於下面的六部尚書,每日也是坐在衙門裡喝茶聊天,啥事也不幹,故此被稱為泥塑六尚書”。
泥塑六尚書分別是吏部尹旻、戶部殷謙、禮部周洪謨、兵部張鵬、刑部張鎣以及工部劉昭。
其實朱佑樘知道,這些閣老尚書裡有些是有名臣之姿的,可惜生不逢時。
先帝憲宗皇帝寵愛萬貴妃,親近內侍,造成外戚宦官當權,特務機構橫行。西廠總督汪直更是黨同伐異,排除異己,敢於諫言的人動輒被罷免官職,甚至丟了性命。
所以上疏諫言的風險很大,而功勞又少,於是做實事,針砭時弊的官員就越來越少,官員們僅有的精力要麼用在黨爭,要麼想法設法明哲保身。
漸漸地,朝中重臣變得無人敢做實事了,這與他們的個人品行固然有關,但不作為的風氣也與當時官員的晉升有關。
當時晉升官員看重資歷,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得到了進士出身的人大多到翰林院起草詔書,熬資歷,以求躋身內閣。
而翰林院並無實權,也沒有什麼功績可立,所以只要無過,時間長了自然能升官。
這種風氣便一直延續到了其他行政部門,漸漸形成了尸位素餐的現象。
所以自己執政後,在人事安排上來了一次大換血。
對奸佞小人如侍郎李孜省、太監梁芳、萬貴妃的弟弟萬喜等人,毫不手軟地做了處理,將內閣首輔萬安罷官,將梁芳下獄,將李孜省流放,同時,罷免右通政任傑侍郎蒯鋼等千餘人。
在用人上,則遵從唯賢唯德,大量重用賢才之士,並且吸取先帝的教訓,制定了嚴格的官吏考核制度,提拔選調官員以政績為主。
經過三年左右的光景,才逐漸有“中興”之象。
……
瀟水與湘江交匯之處,水流清冽,蜿蜒曲折地伸向遠方。
一艘客船悠悠行駛在江上,船頭處,三位男子衣袂翻飛,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林平之忽然抬手遙指前方:“師父,過了前面的濠河口與蘆林潭,便是八百里洞庭了。“
“聽說湖中君山有湘妃竹,湖邊岳陽樓更是天下勝景。”
船家笑道:“小兄弟倒是熟稔,不過……“
他望向煙波浩渺處,“時候不巧,此刻暮靄沉沉,各位怕是要錯過'浮光躍金'的奇景了。“
太淵道:“無妨,正好去岳陽樓賞一賞'靜影沉璧'的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