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敕勒長歌

第643章 元嘉草草

“然察其禍源,實有三孽:一曰豪族兼併,田連阡陌而佃戶流離;二曰僧寺蠹政,不納賦稅而蓄奴盈萬;三曰吏治弛廢,胥吏如虎而民髓日枯。今為絕此三孽,特頒《安民三策》,以合九州民情……

其一曰:盡散僧祇戶!自詔令達日,凡建康、京口、吳郡、會稽等四十六州郡,諸寺觀所轄僧祇戶、佛圖戶、寺奴、淨人、白徒、養女……皆除其籍,還為民庶!著各州刺史設銅匭於衙,許民投書舉告。每釋一人,賜絹三匹,以為安家之資。”

唸到這裡,蘇綽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

“朕聞建康某寺,以鐵鏈鎖佃戶百人,日給糜粥半升;又聞鐘山某院,婢女夜哭而投井者歲十數人。此等慘狀,豈佛陀本意耶?今敕各州縣立‘解縛碑’,鐫被釋者姓名,使千秋萬代,永記此日!

至於寺廟田產,可令諸寺常住田留百畝,餘皆沒官。

無地之民,丁男授露田四十畝,婦人二十畝,桑田永業十畝。

鰥寡孤獨別授半田,更免徭役終身。官給犁牛者,三歲後漸償其值;賜稻種者,秋收十取其一。兩載之內,不徵租調,不發力役,使民得專事農桑。

此令由大夏親發十二道宣慰使,持節巡按。敢有阻撓者,五品以下官吏可就地革職;敢有隱漏者,住持僧侶沒為官奴。各郡守接詔三日即行,遲延一日者,奪俸半年;遲延旬日者,削爵一等!”

詔令念出,臺下死寂了一瞬,隨即轟動了起來:

“脫籍了?!我們……我們是人了?!”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靜,彷彿一時之間無法理解蘇綽話中的意思。隨即,一股壓抑到極致的情緒,如同決堤洪水,猛然爆發開來。

一個穿著幾乎無法蔽體的破舊僧衣、乾瘦得如同骷髏架子的老漢,顫抖著抬起雞爪般枯槁的手,撫摸著自己深陷下去、只剩一層褶皺老皮的臉頰。渾濁的淚水先是無聲地湧出,隨即他喉嚨裡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嚎,猛地雙膝砸在地上,朝著高臺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瘋狂磕頭!

“砰!砰!砰!”

聲音沉悶清晰,只三兩下,便已是皮開肉綻,暗紅色的血混著泥土沾滿了他的額頭,但他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不停地磕:

“謝陛下!謝青天活命之恩啊!!有田了……有田就能活了!!”

“分田了!是真的!我們有田了!”

一個年輕些的漢子先是茫然地重複著這句話,隨即像是被點燃的柴火,揮舞著瘦骨嶙峋的手臂,對著天空聲嘶力竭地吼叫。

在這片幾近癲狂的氛圍中,一個抱著乾瘦孩子的婦人,卻顯得異常安靜。

她衣衫襤褸,孩子也安靜地蜷縮在她懷裡,睜著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

那婦人先是茫然地聽著周圍的狂呼,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消化這難以置信的訊息。繼而,她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她沒有發出聲音,嘴巴卻張得極大,整個人蜷縮下去,無聲地哭嚎起來,肩膀劇烈地聳動。

旁邊有相識的老嫗抹著淚,對身邊的人哽咽道:

“這娘子命苦啊。她家男人原是村裡有名的力氣漢子,一擔能挑百十斤,可是去年……去年秋收剛過,連她家婆母就……就一塊活活餓死了。”

“去年?”

有人愕然:

“去年不是個難得的豐收年嗎?聽說官府的穀倉都堆不下了!”

那老嫗猛地啐了一口:

“豐收?那是老爺們的豐收!九月剛打完谷,管事的就帶著家丁來了,大斗進小鬥出,一算賬,還倒欠了三鬥麩皮。

她男人跪在老爺門前磕頭,求借點糧熬過冬,被莊丁用棗木棍打斷了腿。抬回來的時候還唸叨著‘等開春就好了’……”

老嫗的聲音哽咽起來:

“開春?他連臘月都沒熬過去。臨走前,把褲腰帶又勒緊了三扣,就為省下半碗菜粥留給娃兒。”

人群中傳來低低的抽泣。

“她婆母更是沒法子說。”老嫗抹了把淚:

“家裡還剩的那點兒麩皮自己捨不得吃,都餵給孫兒,自己日日去後山挖觀音土吃。臨終的時候那肚子脹的跟鼓一樣,硬是疼得咬碎了槽牙。入殮的時候嘴角還留著土渣子……”

說到這裡,老嫗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老婆子我也吃了好幾天的觀音土了,要是沒有天軍來,我說不得也要活活疼死!大宋、大齊……到今天的大梁,老婆子我都見過,可自打過了元嘉年間,老婆子就再也沒見過能讓人吃飽飯的豐收年!這……這到底是什麼世道啊!”

這話一出,周圍人都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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