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長安城籠罩在薄霧之中,司馬子如立於行轅書房內,眉宇間還帶著昨夜籌劃功成、大事將定的激盪和欣喜。
他手裡摩挲著一塊白玉印紐,印紐在燭火下泛著溫潤光澤,印紐上的螭龍盤踞欲飛,龍睛處兩點硃砂如血般殷紅。
“郡公,寅時三刻了。”
書吏在門外屏息稟報,聲音壓得極低。
司馬子如指尖一頓,緩緩收回,自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絲帕,極仔細地擦拭著璽上本不存在的灰塵,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窗外,甲士換崗的腳步聲鏗鏘有力,一聲聲直撞入他胸膛,與那顆因亢奮而擂鼓般急跳的心臟共鳴。
“備墨。”
他聲音不高,廊下候命的三名書吏聞聲立刻小跑進來,垂首侍立。
前面那個最年長的書吏雙手高捧一方紫硯,墨塊是上品松煙,置於硯中,清水研磨,沉鬱的墨香瞬間在斗室瀰漫開來,沁人心脾。
司馬子如深吸一口這熟悉而令人心定的墨氣,提筆飽蘸濃墨,筆尖在硯沿輕刮三下,墨汁凝聚欲滴,濃淡正宜。
“臣高歡誠惶誠恐叩首頓首,臣本邊鄙武夫,蒙陛下不棄,委以重任。豈敢妄覬神器,僭越名器?
然三軍將士叩首流血,百姓黎庶號泣道旁。臣雖愚鈍,亦知天命不可違,民心不可逆……”
筆鋒落於素白絹帛,字跡遒勁剛健,力透紙背。
他落筆極緩,並不是刻意,實在是因為手抖的厲害。
落筆的時候思緒不住翻湧:
多年風雲激盪,從懷朔鎮時候的籍籍無名,到六鎮烽煙中追隨高歡浴血搏殺,從晉陽起兵時的篳路藍縷,到如今權傾朝野,新朝肇建在即……
樁樁件件,俱是恍如隔世。
手上的顫抖,是夙願將償的激越,是位極人臣的狂喜,更是對過往崢嶸歲月的喟嘆。
“郡公,受禪臺那邊……”
親兵統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卻又戛然而止,顯是有所顧慮。
司馬子如目光不離絹帛,頭也不抬問道:
“竇寧世到了?”
“回郡公,竇將軍和高將軍聯袂來訪,”
統領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敬畏:
“二位將軍說,受禪臺規制乃新朝氣象所繫,至關重要,懇請郡公親臨指點一二,務必盡善盡美,震懾天下!”
筆鋒行至“再造山河”最後一捺,司馬子如手腕猛然下沉,重重一頓,力貫千鈞!
隨即,他穩穩擱下毛筆,小心加蓋上手邊白玉印紐。
隨後,將這份承載著新朝法統與自身功勳的謝表遞給侍立書吏,聲音沉穩而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即刻著人,以金粉精描一遍,務求輝煌莊重。待墨跡乾透,燻以御用龍涎香。
此表,須以八百里加急,晝夜兼程,直送洛陽行宮!不得有誤!”
交代完畢,司馬子如從容起身,大步走出書房,看向親衛首領:
“走!我們去尋二位將軍……”
東方天際,魚肚白已然浸染開來。
他深深吸入一口飽含晨露清冽與泥土芬芳的空氣,整了整簇新的絳紫色官袍袍領,扶正腰間象徵一品大員的玉帶金銙,目光如炬,迎著初露的晨曦,昂然向前走去。
…………
七日後,長安東郊,灞水之濱,渭水平原開闊處。
一座巍峨巨臺拔地而起,其勢迫人,正是竇泰等人連夜加緊趕造的用於正式接受天子禪讓的受禪臺。
臺基高達九丈,合天地至數,通體以青白二色巨石嚴絲合縫壘砌而成。
青石取自終南山陰,其色如天,白石採自渭河之底,其質類地,取“蒼天在上,厚土在下”之古義,昭示新朝承天受命,統御萬方之正統。
臺頂平臺廣闊,可容百人,盡鋪丈餘寬的猩紅西域貢氈,赤色如血。
因道武帝拓跋珪建國之初,大魏沿用西晉舊制,以晉為金德,因此魏自居“水德”,服色尚黑。
但是到了孝文帝太和十四年,經高閭、李彪等人奏議,正式改定為“土德”,服色尚黃,以此上承西晉之金德,並廢止了早期水德之說。
司馬子如深諳此道,力主今朝承禪,當順五行生剋,土德之後,合當木德承運。
論起這個來,高歡自是沒有司馬子如這般頭頭是道,故此,也並沒有提出什麼意見。
這受禪臺周圍巍然矗立八根合抱巨柱,取“東方生木,其數八”之精義。
柱身通體塗以玄青大漆,深沉如淵,正是應新朝木德之正色。
柱頂高擎八面青色大纛,纛旗迎風怒展,獵獵之聲裂空。
旗面以純金絲線,密繡斗大“高”字徽號。初升朝陽遍灑金光,旗上金輝迸射,破開東郊晨霧,輝耀十數里外,在長安城闕之上亦清晰可辨,煌煌然宣示著即將御極九重、君臨天下的至高姓氏。
臺下八千精銳甲士,嚴整按東、南、西、北、中五方之位肅立。
東方主位,兵力倍於他方,陣列尤為森嚴,以應木德居東、主生髮之象。
士卒皆披精鍛玄甲,持丈二長槊,戈矛之鋒攢聚如林,寒光凜冽,拱衛著這即將見證神器易主、天命轉移的聖臺。
自長安東宣平門起,直至受禪臺前,十里御道兩側,高王心腹精銳——晉陽甲騎與直府銳士,皆持戟按刀,甲冑鮮明,旌旗儀仗遮天蔽日,一派莊嚴肅殺景象。
此刻,天地肅穆,唯聞大旗獵獵作響,金線“高”字光芒流轉,靜候那改天換地的一刻降臨。
高敖曹按劍立於臺前,鐵甲外罩著玄色錦袍。他目光如電,掃過臺下密密麻麻的軍陣。
更遠處,長安百姓擠滿了每一條能望見高臺的街巷,人頭攢動。
“來了。”
韓軌低聲道,聲音裡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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