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攥緊被角,指甲陷進掌心。
他記得縣誌上冰冷的數字:這年山西礦難死者逾千,最慘烈的陽泉礦難,屍體用運煤車皮整整拉了三天。
深夜,炭盆將熄未熄。
林硯在輾轉間,摸到枕下的《三字經》,粗麻紙頁上,歪歪扭扭寫著“林硯”二字。
他忽然笑起來,笑著笑著,熱淚便滾進鬢角。
穿越時,他還在整理明天的彙報材料,只覺得一陣心痛,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在暈迷之前,他的視線還停在“鄉村振興歷史經驗研究”的材料上,那裡列出了民國初年的鄉村經濟資料。
而今,他卻躺在歷史最深的褶皺裡,面臨著最黑暗年代的生存壓力。
林硯將臉埋進粗布枕頭,記憶如洪水決堤。
他知道再過四年,這片土地將跪在《二十一條》的屈辱文書前;知道十二年後省港大罷工的汽笛會撕破黎明;清楚二十六年後南京城牆下的血海會淹沒哭牆。
而更令他惶恐的,是明年將席捲山西全省的旱災:全年降水僅280毫米(正常值450mm),銳減38%,其中春季(3-5月)不足50mm,麥穗將因此枯癟。
受災區域將覆蓋太原盆地(徐溝、太谷)、臨汾盆地(洪洞、襄陵)、上黨盆地(長治、高平)。太谷、平遙等二十四縣將顆粒難收,《大公報》將哀嘆“麥收僅三成”。
糧價將如脫韁野馬,太原的小米從每石4銀元飆升至11銀元。
最終,約十五萬農民將被迫逃亡內蒙古河套墾荒,形成“走西口”的第二次悲壯高峰。
此刻,五歲的軀殼裡翻湧著六十年後的靈魂,連指甲縫都滲出無力感。
但掌心的溫度是真實的。
他攤開稚嫩的手,細數自己的籌碼:族長嫡孫的身份是立足的根基;父親經營的布莊,是條潛在的經濟脈絡;更重要的,是這雙能穿透歷史迷霧的眼睛。
雪粒子撲打著窗戶,他想起曾讀過的山西票號密檔——光緒三年大飢時,祁縣喬家開倉放糧的義舉。
亂世中的火種,或許就該從這些被遺忘的褶皺裡點燃。
一夜無眠!
雞鳴破曉,他做了決定。
既然能在這亂世,重新活一遭,自己總得留下點痕跡。
五歲孩童的手太小,握不住改天換地的斧鉞,但或許能讓虎子有雙不凍腳的棉鞋。
院牆外,北風呼嘯著,捲走民國元年的餘燼。
林硯躡手躡腳爬下暖炕。
仰頭望著樑上懸著的臘肉,煙熏火燎的痕跡,像某種古老符咒。
他忽然明悟:自己改變不了即將到來的軍閥混戰,擋不住二十年後侵華日軍的鐵蹄。
但若能多救活一株麥苗,多教會一個孩童識字,或許就能在歷史的滔天洪流中,為某一葉飄搖的扁舟,繫上一根堅韌的纜繩。
晨霧氤氳,他踮腳取下沉重的門閂。
門外,百年皂角樹的虯枝在雪地上,投下猙獰的影子。
供桌上,靜靜躺著半冊《康熙字典》。
稚嫩的手指撫過“黎”字的釋義——眾也,從黍,從人。
雪光透過窗欞,落進冰冷的硯臺裡。
他凝視著那一點微白,心頭豁然:或許這便是上天讓他重活一次的深意,不必做那挽狂瀾於既倒的英雄,只需成為一粒連線古今的黍種。
就如那株沉默的皂角樹,根鬚正於凍土之下默默蓄力,只待驚蟄一聲雷,便迸發出破土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