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
林永年哈著白氣來到泰豐糧行,之前已打聽過,這家糧行專門經營河南運來的糧食,正好在拋售一批陳糧,據說是前清時的公糧。
門口的河南紅高粱的價牌上新墨未乾:“每擔洋貳元整“。
夥計小跑著打起湘妃竹簾:“林爺您吉祥!“。
林永年邁進門檻,鹿皮暖靴在青磚地上踏出篤篤脆響。
八仙桌上早備著祁門紅,茶煙嫋嫋間,馬掌櫃那身杭綢長衫已迎到跟前。
“可把您盼來了!“馬掌櫃翡翠扳指碰得茶盞叮噹,“前兒德昌號老徐還說,這潞安府要論厚道人,頭一份就得數您林東家。“這話倒不虛,去歲布市蕭條,正是林永年牽頭讓利,保住了半城綢緞莊的招牌。
林永年摘下貂皮暖耳,露出被炭火燻紅的臉:“馬爺折煞人了,今兒可是來討您照應的。看看窖裡的陳糧。”
糧倉兩扇朱漆門吱呀洞開,陳糧的谷香混著窖藏寒氣撲面。
林永年捏起幾粒高粱在指間輕捻:“正經懷慶府陳糧,存了兩年又三個月。“
馬掌櫃煙鍋在銅火盆沿輕磕:“瞞不過您這法眼!按說陳糧市價一塊六,給您按一塊三...“話到半截被人打斷。
“照一塊四算,我要3000石,不能讓你虧了不是。“摸出張花旗銀行的匯票,這是三千現款,當定金。出庫結賬,還請掌櫃儘快備貨。”
糧行賬房先生筆尖一抖,這價竟比東家想開的還高一分。
馬掌櫃腮幫子顫了顫:“使不得!前年布行賑災捐的三千尺棉布...“
“陳年舊事。“林永年截住話頭,“今年山西糧商走衛河多付三成漕捐,馬爺的難處林某省得。“
“三天,三天後你到我倉庫提貨。“馬掌櫃利落回答。
約定好細節後,林永年告辭離開往東街德潤當鋪而去。
剛拐進鼓樓東街,德潤當鋪的朝奉已掀開棉簾探頭。臘月寒風裡,那副金絲眼鏡活像粘在鼻樑上的冰片。
“林爺!“王朝奉哈著腰把人往暖閣裡讓,“您要的碧螺春正煨著呢。“眼珠子早粘在那裹著錦緞的包袱上,三天前就聽說林家要當傳家寶。
酸枝案几上,梅瓶映著炭火泛出鴨卵青。
王掌櫃的鑷子尖在釉面輕叩三聲,脆響驚得窗欞外麻雀亂飛:“宣統年的仿品...“話音未落,林永年已掀開第二層包袱皮,各種金銀首飾碰得叮噹響。
“您再瞅瞅瓶底。“林永年吹開茶沫。王掌櫃的鑷子一抖——那“內府“印下還藏著方寸小印:“平遙蔚泰厚賀“。這是當年票號大掌櫃六十壽辰時,他連夜趕製百匹杭綢換的謝禮。
暖閣忽然靜得能聽見炭火爆星。王掌櫃喉結滾了滾:“這...這得請大朝奉...“
“甭費事。“林永年截住話頭,“瓶是仿的,印是真的。“指尖在案上畫出個“叄“字——這是當行暗語,意思是三成溢價。
“林爺是想死當,還是活當?“
“活當。“
王朝奉的放大鏡在鐲身遊移:“足金九成,龍鳳鏨工...““九成二。“林永年截過話頭,“光緒年鎏金法,表層損耗率算三厘。“他指尖在櫃檯劃出算式,金粉在陽光裡簌簌灑落。
梅瓶底款“平遙蔚泰厚“的印鑑被推入光斑下:“宣統二年賀禮,當票聯保三家。“林永年袖口露出半截花旗銀行匯票,“六百現洋,三分利,十二個月。“
當夜,府城林宅
銅鍋炭火舔著砂鍋邊沿,酸菜混著野山菌、潞州黃酒混著黃河鯉的鮮香在花廳裡漫開。蘇婉貞將鎏金暖手爐塞給老林頭,青瓷碗底映著八角宮燈的光暈。
蘇婉貞攏了攏鬢角碎髮,將最後一盤薄如蟬翼的羊羔肉片碼在青花瓷碟裡。
“統共三千石陳糧,一石一塊四。“林永年用銀箸蘸酒在雲石桌面上寫數,“合該四千二百現洋。“酒漬在石紋間蜿蜒如河道,正映著窗外潞河的輪廓。
老林頭山羊鬚顫了顫:“可咱村湊的現款統共三千整,梅瓶與首飾當了600,剩下六百...“
蘇婉貞拈起塊茯苓糕遞給張二:“他叔嚐嚐,用太行山泉蒸的。“轉頭又往小石頭碗裡添魚湯,“差的那六百,開春新棉下來就填上。“湯勺在青瓷碗沿輕磕,“倒是硯哥兒前日來信,說琢磨出個新式紡車...。”
“可不是!“張二拍得桌上醋壺直晃,粗布短打肘部還沾著灰,“硯哥兒想造個鷹房,就去工坊,跟趙卯子比他能設計出更好的工具,結果硯哥兒不僅設計了新紡車,還有雙輪貨車,新磨房。真是大大的天才!“。
“臭小子倒是能折騰”林永年哈哈大笑。
“他大伯嚐嚐這醉棗。”蘇婉貞佈菜的手穩如當年打算盤,“娘特意囑咐,您的老寒腿得用棉籽油熱敷。”又摸出個粗布包,“這是硯哥兒要的《齊民要術》,說有用。”
孫鷂子忽然推開檻窗,雪片裹著灰隼竄進來。
解下鷹爪蘆管倒出字條:“族長已準備三十輛車,50個青壯隨行保護。明早出發,走的是舊官道。”
更深夜靜時,老林頭安心的睡了。
府城鐘樓遙遙傳來梆子聲,混著後廚蒸明日干糧的柴火氣,在雪夜裡釀出幾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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