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安裕開口,嗓音低啞。
“去,傳成太醫來。”
高福順聞言一震,幾欲抬頭,卻最終只低低應了一聲。
“是。”
他知道,皇上近來夜不能寐,飲食難進,明明病初痊癒,卻似比臥病之時更加虛弱。
尤其今日自慎刑司案卷看完之後,神色如寒冰三丈,整個人像是被抽盡了骨血。
高福順不敢多言,立刻退下去喚人。
不多時,成太醫快步趕來,一路小跑至御書房外。
卻仍不敢貿然入內,只在門前垂首等候。
“進來。”
安裕聲音傳出,輕得幾乎聽不清,但落在成太醫耳中,卻如同驚雷炸響。
他趕緊整衣叩首,戰戰兢兢步入殿中。
“微臣叩見皇上,陛下萬安。”
“起來吧。”
安裕抬眼看他,目光淡然,語氣卻少了往日帝王的威勢。
成太醫起身,心中愈發忐忑。
皇上的氣息似比前幾次見面時更加沉重,膚色蒼白,唇角隱有乾裂,眼下青黑一片。
“朕近來胸悶氣短,乏力不支,你過來診診。”
“是。”
成太醫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替皇帝把脈。
他手指一搭,便覺一股虛滑之脈奔湧而來,心中登時一凜。
他凝神聚氣,又細細診了左寸、右關、尺脈,一遍又一遍。
周圍安靜到極致,只聽得香灰掉落的微響與火燭輕跳之聲。
良久,成太醫收回手,額上已滲出一層冷汗。
“如何?”
安裕問。
他沒有看他,彷彿只是隨口問一句,像在問天氣、問日期,毫無情緒波瀾。
成太醫卻幾乎立時跪下。
“皇上,您的身體……確實是因上次重病,元氣大傷。”
“五臟虧虛,陰陽失衡,又長久勞神,夜不能寐,飲食不佳,久之氣血兩竭……”
“平日裡還是要好生修養,不要......”
安裕皺眉。
“朕不想聽這些廢話,朕還有多少時日?”
御書房內驟然死寂一片。
安裕仍未作聲,隻手指輕輕叩著玉案,聲音極輕,卻彷彿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
“說清楚些。”
成太醫抬不起頭,聲音發緊。
“好生修養,應該還有四五年”
“皇上的身體已不耐勞神,若再遇大怒或病變,恐怕撐不過三月。”
三月。
不過區區一個季度的光陰。
不過一次秋風、一次落雪。
他才三十而立,正值盛年,卻得了如此斷命之語。
安裕微微闔目,沉默良久,像是將一切翻湧在心頭的浪都鎮壓了下去,才緩緩道。
“退下吧。”
聲音平靜如水,竟聽不出怒意、驚愕、悲愴,彷彿他聽見的不是死期,而是一句尋常諫語。
成太醫身體一顫,幾欲磕頭求皇上再召集幾位太醫會診、改藥調養。
但抬眸一看那神色淡淡的君王面容,便知多言無益。
“微臣告退。”
他小心翼翼後退三步,轉身而出,腳步發虛,幾欲踉蹌。
安裕並未回望,依舊坐在高位之上。
指尖搭著那一紙供詞,案上燈火將他整張臉映得明暗交錯,似神似鬼。
門扇關閉的一瞬,他緩緩張口,輕聲低語。
“連天都要負朕。”
話音輕地飄散於空中,不知是說與誰聽,是怨是恨,是不甘還是無望。
房中燈火噼啪一響,火星飛濺。
照亮那原本已毫無表情的帝王臉上,忽現出一絲極輕極淡的笑意。
像極了譏諷,也像極了自嘲。
夜風穿窗而入,將燈火吹得忽明忽暗,整個御書房籠在一片昏沉幽影中。
他坐在原地,不知坐了多久,但背脊始終挺得筆直。
他沒有再去看桌上的供詞,也沒有再喚人。
只是目光落在前方那團虛空裡,恍若穿透了時空,望見了什麼深不可測的深淵。
“三個月啊……”
他低聲重複了一句,像是在自問,又像是在對天地低語。
指尖輕輕摩挲著袖中一物,那是一枚極小的玉佩,通體溫潤,質地細膩。
他從不在人前佩戴,只有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才會悄然取出,握在掌中。
那是仁昱皇貴妃臨終前塞入他手中的。
“母妃……”
他輕聲呢喃,一抹幽沉與溫柔從眼角浮現,又瞬間被冷意壓回心底。
他不能死。
至少現在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