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隱激動地站起來。
“就像當年岳家軍'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這就是思想!”
爭論越來越激烈,朱翊鈞卻想起宣大前線的饒陽郡王。
那位老王爺曾給義勇們講《朱子家訓》,效果出奇地好。
“這樣吧。”
朱翊鈞抬手示意安靜。
“先在兩千火銃兵裡試行。編二三十句口訣,主旨是'堯舜大道、天下普通人'。”
何心隱立刻接話。
“當兵的多不識字,要大白話,比如'不拿百姓一針線'這種。”
“還要告訴他們為什麼而戰。”
呂坤若有所思。
“保家衛國太虛,不如說'打倭寇,護鄉親'。”
李贄雖然不以為然,但也貢獻了幾句直白的口號。
眾人越說越興奮,很快擬出了十幾條。
朱翊鈞聽著這些討論,思緒卻飄向更深的地方。
他想起了大明軍隊的變遷——從開國時驍勇善戰的衛所軍,到如今腐敗不堪的家丁軍。
特別是嚴嵩專權後,將領們紛紛蓄養私兵,朝廷的正規軍反而成了擺設。
“大人?”戚繼光注意到他的走神。
朱翊鈞回過神來。
“想起些舊事。戚將軍,你軍中可還有衛所出身計程車兵?”
戚繼光苦笑。
“早沒了。現在都是募兵,要麼就是末將親自挑選的義烏子弟。”
“王如龍、陳子鑾他們如何?”朱翊鈞突然問。
戚繼光一愣。
“都是勇將,大人為何突然...”
“他們手下士兵,可有分三六九等?”
戚繼光的表情變得複雜。
他沉默片刻,終於點頭。
“鄉黨故舊自然...更受重用些。”
朱翊鈞長嘆一聲。這就是問題所在——戚家軍再能打,內部也是靠鄉誼親疏維繫。
沒有關係計程車兵,往往被當作炮灰。
“新編的口訣,第一條就寫'軍中皆兄弟,生死共擔當'。”
朱翊鈞突然說。
何心隱眼睛一亮。
“好!破這鄉黨之弊!”
討論持續到日影西斜。當眾人散去時,朱翊鈞獨自站在書院迴廊下,望著被雨水洗過的青石板路。
李贄悄悄走近。
“大人似有憂色?”
“杭州米價,這個月漲了多少?”朱翊鈞突然問。
“兩成有餘。”
李贄低聲道。
“若秋收前不能平抑...”
朱翊鈞捏了捏眉心。糧食、倭寇、軍改,千頭萬緒都壓在心頭。
但最讓他不安的,還是那個遠在日本的盟友。
“李兄,你說織田信長收到信後,會如何反應?”
李贄捻著鬍鬚。
“此人野心勃勃,必會出兵。但之後...”
“之後便是與虎謀皮了。”
朱翊鈞苦笑。
“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暮色中,書院鐘聲悠悠響起。
朱翊鈞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向等候的馬車。
《大明王師歌》的墨跡還未乾透,朱翊鈞便迫不及待地拿起宣紙,在文華殿內來回踱步。
窗外春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來,在他手中的宣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大人,您已經改了七遍了。”
李贄捋著鬍鬚笑道。
“這首半白詩雖然簡單,但字字珠璣,足以振奮軍心。”
朱翊鈞搖搖頭,眉頭緊鎖。
“比起'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還是差遠了。不過眼下也只能如此。”
他忽然停下腳步,轉向殿內三位心學大師。
“諸位先生,你們覺得士兵們真能理解這詩中的深意嗎?”
何心隱放下茶盞,目光炯炯。
“大人,百姓雖不識字,卻懂得最樸實的道理。大明官軍百姓來,保家衛國護天下——這兩句就足夠了。”
“不錯。”
呂坤接過話頭。
“關鍵是要讓他們明白,他們不再是某個將領的私兵,而是天下人的軍隊。這觀念一旦種下,便會生根發芽。”
朱翊鈞深吸一口氣,將宣紙平鋪在案几上,提筆在頂端寫下五個大字——《大明王師歌》。
他的筆鋒遒勁有力,墨跡深深浸入宣紙纖維。
“來人!”
朱翊鈞高聲道。
“即刻謄抄百份,送往各營張貼!”
待內侍領命而去,朱翊鈞又取出一張新紙,蘸墨揮毫。
“既然詩有了,軍紀也不能少。”
他的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
“第一條。
不拿百姓一針一線;第二條。
一切繳獲要歸公...”
李贄湊過來看,眼中閃過驚訝。
“大人,這些軍紀...前所未見啊。”
朱翊鈞頭也不抬。
“家丁軍之所以為禍,就是因為沒有紀律約束。我要的是一支真正為百姓而戰的軍隊。”
六條軍紀很快寫完,朱翊鈞吹乾墨跡,滿意地點點頭。
“明日就讓何先生帶著弟子們去軍營宣講。先從火器營開始,那裡都是新招募計程車兵,沒有舊習氣。”
何心隱拱手應下。
“老臣定當竭盡全力。”
次日清晨,朱翊鈞換上便服,悄悄跟隨何心隱一行人來到城外的火器營。
校場上,兩千名新兵整齊列隊,陽光照在他們的鐵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何心隱站在臨時搭建的木臺上,聲如洪鐘。
“諸位將士可知,你們為何而戰?”
臺下鴉雀無聲。
前排一個年輕士兵大著膽子回答。
“為...為軍餉?”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鬨笑。
何心隱不以為忤,反而微笑點頭。
“誠實!但今日老夫要告訴你們,你們不僅為軍餉而戰,更是為天下百姓而戰!”
他從袖中取出《大明王師歌》。
“這是大人親自為你們寫的戰歌,聽好了——”
“'大明官軍百姓來,保家衛國護天下...'“
隨著何心隱渾厚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朱翊鈞敏銳地注意到,士兵們的眼神漸漸變了。
那不再是麻木或貪婪的目光,而是一種他從未在大明軍人眼中見過的神采——
像是沉睡的靈魂突然被喚醒。
當何心隱唸到團結一心正氣在,堯舜大道傳萬代時,前排那個年輕士兵突然高舉拳頭,大喊一聲。
“好!”
這一聲如同火星落入乾草,整個校場瞬間沸騰。兩千人齊聲高呼,聲浪震得校場周圍的旗幟獵獵作響。
朱翊鈞站在人群后方,感到一陣熱血上湧——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離開火器營後,朱翊鈞又隨何心隱去了三個屯墾衛。
那裡的情況更加出乎意料——契奴們對新思想的接受程度甚至超過了正規軍。
“大人,這些契奴飽受壓迫,最懂得百姓疾苦。”
呂坤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