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身在何處,周圍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幽閉的暗室之中,溫折雪睜開眼睛,首當其衝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幅周天星辰全圖。浩渺星辰以金砂點綴,星與星之間用硃筆勾連,通圖澆鑄星力紋路,黃道天闕清晰可見。
溫折雪曾在問天峰的靜室中見過這幅圖。長期閉關的鏡天修士難以窺得天空一角,便用這幅圖代替宇宙星辰,效果雖然略有減弱,但勝在方便。
她不是第一次進入鏡花水月幻境,左右看了看,便明白了自己當下的現狀。
溫折雪抬手觸控那星辰圖,指尖卻徑直從石壁中穿過。少女心下了然。果然如此,和上次一樣,她都是以時空幻影的形式旁觀歷史。
上次她旁觀著小寒為了自己自絕命星,那麼這次,她又要旁觀什麼東西呢?
天儀對自己說的那番話在耳邊猶自迴響,久久未散。不知為何,溫折雪莫名想到了總會在黃昏時分敲響的天山古鐘。
一樣的宏大,一樣的準時,一樣的冷冷清清。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布料的摩擦聲。
“咔。”
靈石燈被開啟,暗室驟然一亮,雖說燈光仍然昏暗,但至少能夠看清楚屋內的東西。
一張斑駁石桌,桌上零散著瓶瓶罐罐和幾許乾枯藥草,或許使用者是個煉藥師?
一面蒙塵的銅鏡,鏡面折射她背後的靈石燈光,影影綽綽。
這暗室裝點得相當簡樸,一看便是典型的臨淵閣風格。除卻鏡子與桌子之外,剩下的便是一張木床。
床上倚靠著一個看上去約莫雙十的少女,面板光滑水嫩,毫無皺紋,但頭髮卻隱隱可見幾縷銀絲。她明明看上去與別的花季少女一般無二,但整個人卻透著莫名蒼涼的沉沉暮氣。
大致掃過她的臉,確定自己從未見過此人後,溫折雪的眸光卻凝滯在她穿著的衣服上。
前襟無月,袖口七星移位,是至少八百年前的古臨淵道袍。天儀這是用鏡花水月把她送回了八百多年前?
溫折雪在思量,那少女卻低聲自言自語起來:
“至少……也算是有了點好訊息,不是嗎?”
她在說什麼?溫折雪微微蹙眉。
床上的虛弱少女抬起指尖,在桌邊月白色符紙輕輕一按,那符紙便如飛鳥般騰起,穿透牆壁向瓊宇飛去。
一張傳音符紙,她是向外界的某人發去了訊息。
“如果是真的話……也許,現在天儀聖尊在看我?”少女喃喃自語,“或許……我可以留下些什麼?”
“可是如果我對著空氣說話的話,會不會顯得很傻啊?”
病弱少女沉默片刻,繼而抿起蒼白的唇,自嘲地輕笑起來。
“想什麼呢澹臺璃,反正你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連呼吸都快要成為奢望的時候,傻一點又怎麼樣。”
“那麼……”少女整理衣襟,直起身子,並膝坐正,“前問天峰弟子,天山棄徒,澹臺璃見過天儀聖尊。”
溫折雪安靜地看著眼前這個虛弱的女子,眸光閃動。
澹臺璃……她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澹臺……這個姓氏也似乎在哪裡聽過,究竟是誰?
“聖尊,五百年未見。說實話,小璃挺想念您的。”
“還記得我小時候,父親他老人家帶著我去找您鑑定資質,再三叮囑我要對您恭恭敬敬的。可任憑我如何恭敬,您最後卻也什麼都沒說,只拋下句日後再看。我還以為是我沒有修習鏡天的天賦,回去傷心了好一陣。”
“直到我十四歲破境四轉,十六歲入超凡,重新整理臨淵閣紀錄的時候,我才終於明白:原來不是我的天賦不高,只是您不喜歡我罷了。”
澹臺璃輕聲道。
“或許您早就看到了我將來的人生軌跡,所以才不想發表評論對嗎?受限於因果,原來您早就盡所能給了我提示,但我卻沒有早早看出來,是我愚笨。”
“可是……我雖愚笨,但並不後悔。”
面對著眼前的石壁,她話語輕輕,卻字字堅定:
“蒼天庇覆厚土,流雲礙阻烈陽。遙辰自寰宇墜地,勢不可擋。但在觸及地面之前,也必須撕下天空的血肉。臨淵閣位處天山之上,天然便有衛護天下之責。”
“拋下文明,拋下世界,置我們體內流淌著相同血脈的同胞於不顧,獨自苟活在時間毀滅之後,還美其名曰為了火種的延續……這能算得上什麼衛護天下!臨淵閣又稱得上什麼宗門聖地!”
“即便再給我十次,百次,千次萬次選擇的機會,澹臺璃仍舊會選擇當下的這條路。”
靈石亮光忽閃,明滅燈光描摹蒼白俏臉,瘦削身影在石壁上顫動拉長。
少女停頓片刻,繼而又說:
“或許您會無動於衷,又或是再度擅用您那套所謂的客觀分析,最終化作冷漠。因為您想不出我還能如何,如何去將那所謂的末日改寫。”
“現在的我,生機微弱,同門凋零,只得以靈體形式遨遊苟存,一身修為也將要散盡。於世間長河而言,我與一粒埃塵也沒有什麼區別。”
“但我還有最後一物……”澹臺璃緩緩撥出口氣,“我的生命。”
室內迴盪著她擲地有聲的嗓音,溫折雪攏緊飄袖,默默無言。
她似乎知道眼前的這個少女想要幹什麼了。
“我曾得知一種失傳的臨淵秘法,可以錨定未來變數,收緊時空的鐐銬,改變所謂的未來。而代價則是一名八轉以上十四主星星君的生命。”
“我並非八轉,但我的命星……想必天儀大人也是不知道的吧?”
銀白色光芒如水傾瀉,溫折雪的瞳孔微微一縮,就連呼吸都彷彿凝滯了一瞬。
那是太陰!澹臺璃的命星竟然是太陰!
她藏得太好了,竟然瞞過了臨淵閣上下的所有人,以至於天山從來不知道太陰和太陽還曾經認主過。
可是太陰……太陰……
溫折雪輕咬著唇,心亂如麻。
澹臺璃繼續說著:
“當月華在選擇我的時候,想必便預兆了些什麼。不可能之事若要發生,必然會沐浴在不可能的月光之下。”
“您是天下最具理性的器物,但最具理性的您,永遠不懂屈子為何捨身投江,永遠不懂項王為何拔劍自刎,更永遠不懂為何我們這群人向著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奔跑。”
“聖尊,您終究是死物。”
一生謙卑謹慎的澹臺璃,卻在生命的最後說出了或許是她這輩子最狂妄的話。
她知道天儀根本不會在意她說的這些,但她依舊要說。
“心之所善兮,餘九死猶不悔。”澹臺璃低聲念道。
她將這句話重複了幾遍,忽地笑出了聲,笑得咳嗽,咳出鮮血。
“還有……聖尊,若是您看到這裡的一切,請幫我對父親說一句對不起。”
澹臺璃閉上眼睛,清淚自眼角滑落。
“我對不起父親。”
“魏寒師兄走後,父親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我接過明霄,可我最終卻還是……”
“呼……”
“……這是澹臺璃最後的願望,謝謝聖尊。”
少女壓抑地抽泣著。
五百年了,她上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已經是五百年前的事情。她甚至不知道父親是否還活著,是否先她這個孤魂野鬼一步而去。
溫折雪默默注視著這一切,雖是看客,她的心中卻也湧起幾分感同身受的哀慟。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澹臺璃像是感應到了什麼,深呼吸幾下,擦乾眼淚。
“好了,就這樣吧。雲紓聖尊要回來了,我也……該走了。”
澹臺璃直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到門邊,將門推得虛掩。
門縫上積攢了不知多久的灰塵簌簌而落,臨走前,澹臺璃最後環顧一遍這方她沉眠數百年的空間,眸中情緒複雜。
有哀傷,有懷念,有堅定,有不捨。情緒種種,最終都化作決然似的解脫。
她推開門,扶著青石牆壁,循著陽光的痕跡,一步一步地艱難向外走去。
溫折雪一步一步跟在她的身後。她想要伸手去扶她,手卻從身體中穿過。隔著數百年的時光,她終是無能為力。
溫折雪見到了著急趕來的雲紓,模樣與五百年後的她幾無二致,依舊是可愛嬌小的形象。
“小璃,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去,你的身體受不了的!我……我這就……”
雲紓急的眼睛紅了一圈,哆哆嗦嗦的手中凝聚出時光之力,因果力量像是不要錢般湧出。
“雲紓大人,你聽我說。”
澹臺璃輕笑著,眼角帶著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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