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木然地站著,腦子裡嗡嗡作響,各種念頭攪成一團——後悔、害怕、不甘、委屈,全都混在一起,壓得她心口生疼。
越想越覺得後路斷了,越想越覺得渾身發冷,連指尖都微微發抖。
終於,她像是狠下了心,一把拖過李德才剛才坐過的板凳。
凳子腿刮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可她像是沒聽見似的,徑直坐到鍋臺邊,抄起筷子,狠狠戳進那碗早就坨了的麵條裡。
麵湯早就被吸乾了,麵條黏糊糊地結成一塊,冷掉的雞蛋邊緣泛著灰白,透出一股子腥氣。
她夾起一筷子塞進嘴裡,機械地嚼著,越嚼越快,像是跟誰賭氣似的。
鹹澀的滋味在嘴裡漫開,分不清是麵條的味兒,還是她自己眼裡憋著的淚。
難吃也得吃。自己耽誤的,自己造的孽,跪著也得嚥下去。
……
徐峰剛走到林山秀家的院門口,那條倖存的老狗就悄沒聲地湊了過來,尾巴輕輕搖晃著,在夜色裡劃出模糊的弧線。
它認得徐峰,所以並未出聲。
徐峰剛要開口喊人,忽然瞥見林山魁家左側的窗戶——那層發黃的糊窗紙上,煤油燈的光暈忽明忽暗,將裡頭的人影投得晃晃悠悠。
那影子時而拉長,時而縮短,像是有人在屋裡來回踱步,又像是正彎腰收拾什麼東西。
那晃動的身影正是林山秀。此刻她正盤腿坐在炕上,膝蓋上攤著一塊厚厚的袼褙,手裡捏著穿了麻繩的粗針,一針一針地納著鞋底。
針腳細密勻稱,每扎幾針,她就習慣性地將針尖在烏黑的鬢髮上輕輕擦兩下,讓針沾上些許頭油,穿起來更順滑。
昏黃的煤油燈將她的側影投在窗紙上,隨著她微微俯身的動作輕輕搖曳。
徐峰望著那熟悉的剪影,心頭驀地一熱——前世入贅後,這間原本堆滿雜物的廂房被收拾得乾乾淨淨,成了他們的婚房。
多少個夜晚,他推門回家,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
林山秀坐在燈下,手指翻飛地做著針線活,見他回來便抬頭抿嘴一笑,眼角彎成月牙。
她手巧是出了名的。
納的千層底布鞋又結實又跟腳,繡的鴛鴦枕套活靈活現,就連補個補丁都能縫出別緻的花樣。
此刻那嫻熟的動作,與記憶中的模樣分毫不差。
徐峰眼眶發熱。前世的記憶翻湧而來——回想煤油燈昏黃的光暈裡,細小的煙塵緩緩浮動。林山秀湊得近,燈芯時不時“噼啪”爆出個火星,飄起的黑煙在她鼻尖蹭出一道淺淺的灰痕。
她卻渾然不覺,只顧低頭用力拽緊麻繩,拇指抵著頂針往鞋底上一頂,針尖便穿透厚厚的袼褙,發出“嗤”的輕響。
剛成親那幾年,林山秀總在農閒時給他納新鞋。
細密的針腳沿著千層底一圈圈收攏,鞋口還特意襯了塊軟布,就怕磨著他的腳踝。
可他那時忙著在外頭跑生意,覺得穿布鞋土氣,不是塞在箱底落灰,就是隨意趿拉著當拖鞋。
直到後來生意垮了,灰頭土臉回到秀山屯,從箱底翻出那些半新的布鞋。
沾著泥水走在田埂上時,才驚覺鞋底竟比膠鞋還耐磨,針腳處連個線頭都沒松。
窗紙上的人影忽然動了動。
林山秀抬手攏了攏散落的碎髮,側臉在燈光裡顯出柔和的輪廓。
徐峰喉頭一哽,耳邊彷彿又響起她溫軟的嗓音:“回來啦?鍋裡熱著飯呢,我去給你端去……”
那時他總嫌她囉嗦,現在才懂得,那被油煙燻得發黑的鍋臺上,溫著的何止是一碗飯。
大黃突然豎起耳朵,轉身衝著來路的黑暗處低吼起來,喉嚨裡滾動著沉悶的嗚鳴。
徐峰心頭一緊,循聲望去——
土路盡頭,一盞馬燈晃晃悠悠地飄近,昏黃的光圈裡漸漸顯出馬玉傑瘦削的身影。
她走得急,燈影在坑窪的路面上跌跌撞撞。
行至近處,大黃猛地吠了一聲,驚得她猛地剎住腳步,手裡的馬燈“咣噹”晃了個趔趄。
“是……是誰在那兒?”馬玉傑聲音發顫,把馬燈往前探了探。
燈光掠過柴垛,照出徐峰半個身影。
她倒吸一口氣,後退半步。大黃齜著牙往前躥了半步,被徐峰一把按住脖頸。
“嬸子,是我,徐峰。”他往前邁了半步,讓自己完全浸在燈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