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在瓢潑大雨中迅速沉降。宗祠裡早已空無一人,只有狂風暴雨,肆虐著地上的血泊,怵目驚心。
誰也無法想象,小喜…雙腿殘廢的小喜,是怎樣冒著潑天暴雨,把奄奄一息的宋老蔫背起,一步…一步爬回到亂墳坡的。
從村裡到那片墳坡,只有那條狗跟在身邊,不斷髮出嗚咽。
她揹著宋老蔫,像是背起整個世界,像是跨越千山萬水,爬回到那座風雨飄搖的窩棚。
綠茵茵的煙霞飄動,那暴雨瓢潑的畫面隨之變幻……
風,拂過地裡。
綠油油的紅薯葉子翻起層層波浪,像一片碧玉的水池。
田壟邊的玉米杆子嘩嘩作響,飽滿的苞米棒子,沉甸甸地垂下頭。
宋老蔫在田壟間緩慢地移動,他的一條右腿,換成了一根粗糙的木頭假肢,走路時發出“篤…篤…”的沉悶聲響,僵硬而遲滯。
他扛著一把磨得發亮的鋤頭,走路像一把僵直的圓規,一點一點地挪動著。
他左邊的眼眶是一個凹陷下去、佈滿暗紅疤痕的窟窿,用一塊髒汙的布片勉強遮著。原本雙耳的位置,只剩下兩個攣縮的、醜陋的肉疙瘩。
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嘴唇,從人中處被硬生生割裂開一道深壑,一直延伸到下巴邊緣,讓他的下半張臉,永遠定格在一種撕裂的痛苦表情中。
嘩嘩…風吹著田壟邊的架子,上面纏繞著碧綠的藤蔓,垂下幾條沾著晨露的嫩黃瓜。他沉默地走著,那隻獨眼木訥而呆滯地望著前方。
小黃…如今已是一條極其雄壯的大狗,毛髮蓬鬆金黃,嘴裡叼著一個藤蔓編的小籃子,裡面裝著幾個還帶著泥土的紅薯,兩條翠綠的苦瓜,還有一簇剛剛從地裡刨出來的、沙土尚未抖淨的飽滿花生。
它在田埂上奔跑,土黃色的身影在綠意中跳躍。
它追逐著一隻翩躚的白蝴蝶,蝴蝶輕盈地落在一叢盛開的、明黃色的小野菊上。
“汪!汪汪!”
小黃停下來,衝著慢慢走來的宋老蔫興奮地叫了兩聲,用鼻子輕輕拱了拱那叢野花,尾巴搖得像風車,眼睛裡閃著光。
宋老蔫那死寂的、木訥的獨眼裡,浮現一縷波動。
他意會到小黃的意思。
他放下鋤頭,俯下身,用粗糙得如同樹皮的手,避開野花嬌嫩的枝葉,採下了一朵…又一朵…金的、白的、粉的小野菊。
他細心的將它們攏在掌心,那鮮亮的花束,在他黯淡的獨眼裡,映出一點點微弱的光,喉嚨裡發出了模糊的細聲,像是在喜悅。
風吹過番薯地,碧浪翻滾。
玉米葉和黃瓜架也嘩嘩作響。
前方,那座窩棚的輪廓,已在綠意盡頭隱約可見。
窩棚周圍,那些他親手堆起的墳塋,在秋陽下長出了稀疏的荒草。
小黃叼著籃子,歡快地跑向窩棚。
然而,就在它接近窩棚門口時,它卻猛地停住了!
“嗚…嗚……”一聲充滿著驚疑和巨大恐懼的嗚咽,從小黃喉嚨裡滾出!
它嘴裡叼著的籃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紅薯、苦瓜、花生散落一地!
渾身的毛髮瞬間炸起,身體伏低,死死盯住了窩棚門口的方向,發出陣陣威脅的低吼!
宋老蔫心頭沒來由一沉!
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他拖著那條笨拙的木腿加快速度,跌跌撞撞地衝了過去!
窩棚門口…
他看到了…他一眼就看到了。
小喜…他用半條命換回來的小喜…此刻像一朵被暴雨摧殘過後的花,身上的衣衫破碎不堪,頭髮凌亂,沾滿泥土和枯草,無聲無息地倒在冰冷的地上!
她的臉上佈滿了淤青和手掌印,脖頸上…赫然印著幾道紫黑色的、令人窒息的扼痕!
“啪——!!”
那一簇明亮的野菊,從宋老蔫顫抖的手中墜落!
“媽的!真他媽晦氣!這啞巴婆娘看著沒幾兩肉,勁兒還挺大!”
窩棚裡面,罵罵咧咧地轉出幾個人影…正是王金水手下那幾個惡名昭彰的打手!
為首那個,臉上還有幾道新鮮的血痕,正往上提著著褲腰帶,一臉晦氣地啐了口唾沫。
“不小心使大了勁兒…媽的,誰讓她不識相!不就摸兩把?裝什麼烈女!”
“死了也好,省得折騰…”
“……”
他們跨出窩棚,一眼看到了如同石雕般僵立在門口的宋老蔫,和他腳下散落的野花以及…那條雄壯的齜牙咧嘴的大黃狗。
“喲!老蔫包,回來得正好!”
為首的打手吊兒郎當地跨過小喜的屍體,毫不在意地將散落在地上的野菊…踩進了泥裡!
“你回來的正好,省得老子到處去找你了!”
他斜睨著宋老蔫那快要滴血的眼睛和猙獰的臉,渾不在意,“王村長新收的‘妮奴’跑了,你有沒有看到?十五六歲,細皮嫩肉的,又白又水靈,嗯?”
宋老蔫的獨眼死死盯著地上小喜無聲的屍體,緩緩抬起來,最終定格在說話人的臉上。他全身的骨頭都在發出咯咯的顫慄響聲,手中緊緊攥住了鋤頭柄!
“畜生啊!!!”
一道撕裂般的聲音,終於從他那豁開的嘴唇裡迸發出來,他手中的鋤頭直接掄起砸了下去!
“操!你敢打老子?!”
那打手臉色一變,倉促躲開,馬上抬腳就狠狠踹在宋老蔫那條木腿上!
宋老蔫身體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汪嗚——!!!”小黃如同離弦之箭,狂怒地撲向那打手!
“死狗!!”旁邊一個手下眼疾手快,一把奪過宋老蔫掉在地上的鋤頭,掄圓了狠狠砸在小黃的腰背上!
“嗷嗚——!”小黃髮出一聲淒厲的慘嚎,被砸飛出去,撞在窩棚的土牆上,腰背上鮮血狂流,掙扎著好一陣爬不起來。
“老不死的蔫貨!給臉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他媽有興致去採花……”
打手頭子一腳踩在宋老蔫的胸口,彎腰撿起一朵倖免於難的野菊,摁在宋老蔫那隻緊閉的獨眼上捻得粉碎,“媽的!盯著老子…老子問你話呢!看沒看見那個逃出來的丫頭片子?”
宋老蔫的眼皮底下滲出血來,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劇烈的喘息,死死盯著對方,卻一個字也不說。
“媽的,真他媽是個木頭疙瘩!”另一個手下不耐煩地催促,“跟他廢什麼話!屋裡也搜了沒有!趕緊回去交差,別耽誤了老子快活!”
打手頭子又狠狠碾了碾腳下的宋老蔫,啐了一口濃痰,正吐在宋老蔫臉上,“聽著!老木頭!你最好祈禱別讓老子知道是你藏了人!不然…”
他冷笑著,踢了踢旁邊小喜冰冷的屍體,又指了指身後的窩棚,“…老子連你這狗窩帶你這婆娘,一塊兒燒了!走!”
幾個打手罵罵咧咧地走遠,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宋老蔫的身體在泥地裡劇烈地顫抖著。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用手肘支撐著,拖著那條沉重的木腿,一點一點…爬向小喜。
散落的野花…
那鮮豔的金黃、潔白、淡粉…早已被踐踏進汙泥,零落成泥,黯淡無光。
小喜的臉…
蒼白、冰冷、佈滿淤青和指痕,那雙曾經明亮的眼睛死死睜著,空洞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嘴角凝固著一絲未乾的、暗紅色的血沫。
她身上那件象徵希望和未來的紅毛衣…縫縫補補,此刻,被徹底撕裂、被玷汙、也曾在那個雨夜被雨水和汙泥浸泡得褪色、發硬…如同她破碎的生命。
宋老蔫終於爬到了小喜身邊。
他伸出那隻佈滿厚繭的手,顫抖著…覆上了小喜冰冷的臉頰。
他想合上那雙眼睛,手指卻僵硬得不聽使喚,喉嚨裡滾動著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卻沒有一滴眼淚。
所有的淚,彷彿都在那個暴雨之夜流乾了。
他低下頭,用額頭抵著小喜冰冷的額頭。
那被割裂的嘴唇不住顫抖,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野菊的殘香,小喜身上冰冷的泥土氣,和他自己身上的汗味、血腥味…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氣息。
——
夜幕,一點點降臨。
窩棚外,面對著門口的方向,多了一座新堆起來的、小小的土墳。
墳前,一堆篝火在夜風中搖曳,發出噼啪的聲響。
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宋老蔫如同石刻般沉默而疤痕累累的臉,也映照著旁邊趴在地上,發出痛苦嗚咽的小黃。
宋老蔫沉默地將一件件東西投入火中。
那都是小喜曾經用過的、視若珍寶的東西,
那副柺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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