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宋老蔫推著沉重的板車,艱難地爬上亂墳坡,快要回到自己的窩棚時。
他的腳步,缺忽然頓住了!
他那隻渾濁的獨眼驟然收縮,死死地盯向了前方…
在那片被更濃重的黑暗籠罩的亂墳坡深處,他依稀看到了一個穿著古怪、身形瘦高的背影,正拖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如同死狗般癱軟的人,一步一步,緩慢而沉穩地,朝著亂墳坡最幽深、最核心的地帶走去!
那個被拖著的人,四肢無力地耷拉著,頭顱歪斜,身體在泥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那身形,那衣著…
王金水!
儘管光線昏暗,夜幕迷濛,宋老蔫依舊一眼認出來…那是他化成灰都不會忘記的…王金水!
他的腦中立刻明白,剛才路過那宅子裡的混亂因何而起…先前他出村的時候,王金水還在宅子裡咆哮如雷,此刻,卻像是一件垃圾一樣被拖進亂墳坡深處。
而拖著王金水的那道身影…正是前不久來到這座村子、幫助王金水建立起族規的那個…外鄉人。
宋老蔫枯槁的身影,立在亂墳坡的半道上,渾濁的獨眼死死盯著…那個穿著古怪的外鄉人,拖著死狗般癱軟的王金水,一步步走向亂墳坡深處,很快在那幽深的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沒有跟上去。
他的心口,彷彿被一塊冰冷的石頭塞滿,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卻又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復仇的火焰,好像在那個滂沱的雨夜就已燃盡,此刻只剩下無邊灰燼般的空茫。
他邁著那條沉重的木腿,重新推起板車,走向窩棚…取下鋤頭,在窩棚正對門口的位置,在那座墳後,一點…一點地刨開冰冷的泥土。
小黃嗚咽著,用鼻子拱了拱那株枯柳,又擔憂地望望主人。
宋老蔫沒有停頓,將那株半死不活的枯柳,近乎虔誠地,栽進了新挖的坑中。
泥土回填,將枯柳的根鬚掩埋。他跪在地上,用手,一遍遍拍實,動作緩慢,彷彿在埋葬某種非常沉重的東西。
摘好枯柳,他邁著一條木腿,轉向窩棚的後方。那裡,有他堆起來的一座座小小墳丘。
他再次揮起鋤頭,沉默挖掘,鐵刃挖進泥土發出悶聲…一下,又一下,漸漸,一個長方形的坑成型。
他放下鋤頭,邁動著那條僵硬的木腿,去把板車上那少女冰冷的屍體,抱過來,放進坑底,埋土回填,攏起一堆新墳……
接下來的日子,陷入一種緩慢的,凝滯的,寧靜。
宋老蔫照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扛著鋤頭下地,照料那稀疏貧瘠的莊稼,空閒下來的所有時間,他都待在那株枯死的柳樹下,坐在小喜的墳前。
小黃安靜地趴在他腳邊,蓬鬆的毛髮也漸漸失去了往日的色澤,更多時候只是閉目假寐,偶爾抬眼望望墳堆,又望望主人那如同被木頭般的側臉。
一棵枯柳,一堆新墳。
一人一狗,形單影隻。
在這死寂的亂墳坡上,構成一幅徹底被遺忘的荒寂剪影。
窩棚周圍再無人聲,連風似乎都繞道而行,只剩下墳頭漸生的枯草,在偶爾飄過的陰雲下發出細微的窸窣。
不同於窩棚的沉寂,村裡卻是翻了天。
王金水突然失蹤,蘆崗村裡,以王有田為首的村壯們,連軸轉的在村子裡裡外外搜尋,呼喝聲、叫罵聲,幾乎穿透了灰霾天空,足足鬧騰了三天。
他們不敢深入亂墳坡深處,只在邊緣逡巡一圈。
最終,一無所獲。
王有田那張老實巴交的臉上,擠出一種巨大的悲痛。
他在宗祠裡捶胸頓足,聲音悲愴,“村長!我的親叔啊!您這是去了哪兒啊…”
面對著惶惶村民,他哭了半晌,又挺直腰板,沉痛宣告,“他老人家一生為村子殫精竭慮,卻…唉!”
“蘆崗村不可一日無主!有田不才,願暫代村長之職,穩定大局,務必…務必找到叔父的下落!”
他宣佈完事宜,自己帶著老婆孩子,“勉為其難”的住進王金水的宅院,言說方便處理村務,並組織人手,擴大了搜尋範圍。
這搜尋…自然也無結果。
王有田臉上的悲慼日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掌控一切的得意。
又三日,他召集全村,在村口空地為王金水搭建靈棚。
他撲倒在王金水的靈位前,嚎啕大哭,涕淚橫流,一樁樁一件件訴說著王金水的“豐功偉績”和“待他如親子”的恩情。
“叔父一生未娶,膝下無子!如今他老人家突遭不測,魂歸九泉,黃泉路上何等淒涼啊!”
王有田抹著臉上的眼淚,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激動,“叔父生前,最是疼愛狗奴!吃穿用度,從不短少!這份恩情,狗奴又豈能不報?!”
他猛地轉身,目光掃向後方一個被繩索捆縛、衣衫襤褸、渾身殘缺的老嫗…那是,已經徹底失去價值的狗奴。
“孝道大於天!今,有田斗膽做主,為叔父操辦陰親!狗奴既受叔父大恩,當以身相殉,黃泉路上伺候叔父!全了這份主僕情深!”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立刻佈置喜堂…”
“今晚便送狗奴‘出嫁’…”
“……”
一種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在場的部分村民,但更多的,是被王有田氣勢所懾,或被扭曲的“規矩”洗腦後的麻木。
王金水那座高宅大院被迅速妝點,剛掛上去的,慘白慘白的喪事用具,全被粗暴地扯下,換上了醒目的大紅“囍”字,到處拉起紅綢,張燈結綵。
主屋正中央,掛著王金水一張倨傲的遺像,旁邊,擺上了一張狗奴的黑白像,中間同樣是個通紅的“喜喜”。
底下燃著一對手臂粗的龍鳳燭,一張蒙著紅布的“喜床”,就那樣橫擺在下方。
狗奴被換上了一身粗糙的紅布衣裳,頭上蓋著鮮紅的蓋頭。
她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被粗暴地按在冰冷的“喜床”上跪下,喜服與蓋頭底下,是她受刑的,殘缺的不成人樣的身體。
她跪在那裡,一動不動,蓋頭遮掩了面容,彷彿連呼吸都一併遮掩。
整個“囍堂”,瀰漫著香燭、紙錢和一種若有若無的腐朽怪味。
喜慶的紅色包裹著冰冷的遺像,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圍。
——
村口,空地。
靈棚依舊掛著白幡,與之相對的位置,搭起了一個簡陋的戲臺。
兩個穿著戲服、臉上塗著慘白油彩的身影,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著荒腔走板的調子,聲音在夜風裡飄蕩,如同孤魂野鬼的哭嚎。
不遠處,王有田和幾個心腹村壯圍著一張小桌,吆五喝六地打著牌,酒瓶子倒了一地。旁邊,一口薄皮棺材敞開著,裡面只鋪了一層薄薄的乾草。幾條粗麻繩隨意地丟在地上,在燭火搖曳下,如同蟄伏的草蛇。
他們在等待。
等雞叫頭遍,便去那“囍堂”,將狗奴抬出來,釘進棺材,活埋進王金水提前為自己選好的、象徵著村長權威的墳穴旁。
牌桌上的喧囂與戲臺上的鬼戲,交織成一片。
他們沒看到的是,
大宅“囍堂”裡,原本如同木雕泥塑般跪著的狗奴,身體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她頂著紅蓋頭,慢慢地、用一種僵硬到非人的姿態,撐著地面,一點一點站了起來。
紅蓋頭依舊垂著,遮住了她所有的面貌和表情,她挪動腳步,像一個被絲線牽引的木偶,她拖著一條凳子,慢慢地挪出了主屋,走到了張燈結綵的大門口。
夜風吹過,掀起紅蓋頭的一角,依稀露出底下五官缺失的、可怖的臉。
她抬起了頭,彷彿是隔著紅蓋頭,望向那漆黑的天幕。
夜空裡,沒有星,沒有月。
蓋頭下,她沒有了眼睛,沒有了鼻子、耳朵。
她用一種近乎怪誕的平靜,從門廊上扯下了一條長長的紅綢。
她極其緩慢地,踩上了凳子。
她顫巍巍的將紅綢一頭的團,拋過了二樓陽臺的一根柱子。
紅綢下垂的兩端,在她枯瘦變形的手中打了一個死結。
她站在高高的凳子上,隔著那紅蓋頭,最後‘看’了一眼宅院中的盞盞紅燈籠,‘看’向那些跳躍的、如同鬼火般的喜慶紅光。
囍堂裡,龍鳳燭幽幽燃燒,映照著牆上的黑白遺像,披上一層紅。
遺像中的人臉,靜靜看著門口那道身影…踮起腳,將頭,伸進了那個垂下來的紅綢圈套裡。
啪嗒…
凳子蹬倒在地。
與此同時,
“梆——!”
一聲空洞、沉悶、彷彿能穿透靈魂的梆子聲,毫無徵兆從村後那片亂墳坡深處響起!
那聲音不高,隔得很遠,卻像一把冰冷的錘頭,冷不丁砸進了全村每個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