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沉沉地壓在蘆崗村上空。
星月無光,只有風,在空蕩蕩的村道上嗚咽穿行,捲起枯葉和塵土。
宋老蔫推著那架骨碌碌的破板車,鋤頭和鐵鍬冰冷地躺在車板上。
他的一條木腿假肢,僵硬的敲擊著坑窪的土路,發出規律而沉悶的“篤…篤…”聲,混著板車顛簸發出的吱呀聲,在這死寂的夜裡,空洞得令人心悸。
小黃沉默地跟在他腳邊,蓬鬆的毛髮在夜風中微微拂動,它背後的血汙散發腥氣,一雙炯炯的眼眸,在黑暗中閃爍著警惕而忠誠的光。
一人一狗,沿著村道慢吞吞的走著,村裡一片死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透不出一絲光亮,好似整個村莊都已提前死去。
唯有村中那座高門大院,此刻燈火通明,彷彿是這座死去的村莊中,唯一燃燒的鬼火。
“廢物!一群飯桶!!”
王金水那特有的咆哮聲,撕裂了寂靜夜空,清晰地傳了出來,伴隨著一陣稀里嘩啦的摔打東西的聲響。
“七天了!七天!連個丫頭片子都抓不回來!養你們這群廢物有什麼用?!繼續給老子找!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揪出來!!”
咆哮聲未落,緊接著響起的又是另一道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
“…啊啊啊——!!!”
“狗奴!你這該死的狗奴!老子讓你看著點她!你倒給老子放跑了?!吃裡扒外的賤貨!!還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扣了個地洞,真給你能耐了……”
王金水的聲音充滿了暴虐的殘忍,“來人!給老子吊起來!八個族規…一條條給她過!讓她長長記性!!”
更密集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擊打聲、鞭笞聲、以及狗奴那一聲聲逐漸微弱下去、卻又痛苦到極點的慘叫,如同厲鬼的哀嚎,從那燈火通明的大宅裡源源不斷地湧出來,迴盪在這冰冷死寂的村莊上空。
宋老蔫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像一塊被歲月和苦難徹底磨滅了的,再無聲息的木頭。
那宅子里正在上演的慘劇,那撕心裂肺的慘叫,彷彿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無法在他那枯死的心湖裡激起半點漣漪。
他的獨眼,空洞地望著前方黑暗的道路,渾濁的瞳孔裡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無邊的死寂與木然。
他僵直著木腿,推著空車,帶著默不作聲的小黃,穿過了村莊,徑直走向那條通往村外的土路。
出了村口,景象陡然一變。
濃重得如同實質的灰綠色鬼霧,無聲無息地從四面八方瀰漫過來,迅速包裹了他們。
霧氣溼冷,粘膩,帶著一股濃重的土腥和腐爛水草的味道,吸進肺裡,冰冷刺骨,讓人窒息。腳下的土路變得模糊不清,視線被壓縮到身前不足丈許之地。
宋老蔫的喘息聲,在寂靜的鬼霧中變得格外粗重,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腐爛和侵蝕,噴出的熱氣瞬間被濃霧吞噬。
他沉默地推著板車,僵硬著一條木腿在溼滑泥濘的路面上挪動,發出更為滯澀的聲響。
“篤…撲哧…”
“篤…撲哧…”
“……”
前方,
黑沉沉的水域,在灰綠色的鬼霧籠罩下無邊無際,如同一塊巨大的墨玉。
岸邊,大片大片枯萎衰敗的蘆葦在溼沉沉的風中搖晃,發出乾澀而蕭索的“沙沙”聲,像是無數冤魂在低聲絮語。
好幾座歪歪斜斜的木橋,如同死獸的骨架,通向水中幾座同樣死氣沉沉的小洲。
宋老蔫推著板車,咯吱咯吱地碾過其中一座半朽的木橋。
橋板在重壓下發出呻吟,彷彿隨時會斷裂。
小黃亦步亦趨,警惕著周圍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沉黑水面。
過了橋,前方水岸邊,幾株柳樹如同垂死的病人,枝條稀疏枯槁,在溼冷的霧氣中病懨懨地耷拉著。葉子稀稀拉拉,僅存的幾片也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暗綠色,毫無生機。
宋老蔫停下了板車。
渾濁的獨眼在那幾株垂死的柳樹間緩緩掃過,最終鎖定了一株相對粗壯些、枝頭尚掛著幾枝暗綠殘葉的半大柳樹。
他取下鋤頭,雙手握住了那被磨得光滑的木柄,挪步走去……
灰綠色的鬼霧,覆壓四周。
宋老蔫的喘息,從被削掉的三角鼻孔裡發出來,粗重如牛,攪動著粘稠的霧氣。
周圍黑沉沉的水,死寂如淵,倒映不出半點光線。
他走到那棵柳樹前站定,鋤頭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鐵刃吃進溼沉的泥土,發出沉悶的“噗嗤”聲!
周圍叢生的枯葦,瑟瑟搖曳,如同風中招搖的鬼影。宋老蔫那條僵硬的木腿,深陷在溼滑的泥濘裡,每一次發力,都牽扯著衰敗的筋骨!
一鋤!一鋤!又一鋤!
他的動作沉緩,卻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執拗。
泥土翻飛,帶著冰冷的溼氣。
漸漸,汗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混合著冰冷的霧氣,滴入身下的泥土。
在這片被死亡與遺忘籠罩的水域岸邊,在這濃得化不開的灰綠鬼霧之中,一個孤獨殘缺的老人,挖掘著一棵垂死的柳樹。
無人問津,無人知曉,只有四周黑沉沉的水域死寂如鏡,只有一條同樣安靜的狗默默注視。
他揮鋤的動作,一下,一下。
鋤頭吃進泥土,一聲,一聲。
構成這死寂水域和冰冷鬼霧中,唯一而沉重的孤寂聲響。
“嗚…汪!汪汪!”
小黃忽然衝著那黑沉沉的水面吠了兩聲,打破了單調的挖掘聲。
沉黑的水面,距離岸邊不遠的地方,冒起來一串拳頭大小的氣泡,隨即破裂消失,只留下幾圈迅速擴散,又迅速平復的漣漪。
宋老蔫手中的鋤頭沒有任何停頓,渾濁的獨眼裡也沒有任何波動,只是用力地揮動鋤頭,繼續著他沉默的挖掘。
“噗通!”
小黃卻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跳進了那冰冷刺骨的黑水之中,水花四濺!
宋老蔫終於停了下動作,拄著鋤頭,望向水面。
小黃的頭顱在水面沉浮了一下,隨即一個猛子紮了下去,消失不見。
水面再次恢復了令人不安的平靜,只有一圈圈更大的漣漪在擴散。
宋老蔫只是沉默地看了一眼,便又再次舉起鋤頭,對準了柳樹盤虯的根系,繼續一鋤,一鋤地刨著。
終於,“咔嚓”一聲脆響,柳樹的主根被丟擲來。整株枯柳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緩緩地向一側傾倒。
幾乎在這同一時刻,“嘩啦”一聲水響,小黃溼漉漉的腦袋破開水面,奮力向岸邊游來。
它嘴裡,赫然叼著什麼東西!
那東西沉甸甸,被它拖拽著,隨著它的遊動,在漆黑的水面上拖出一道白色的、僵直的痕跡……
那是一具屍體。
小黃叼著它奮力上岸,渾身溼透,毛髮緊貼在身上,不住地打著寒顫,卻依舊沒有鬆口。它將嘴裡叼著的屍體,沉重地拖到了岸邊的泥地上。
這是一具少女的屍體,穿著城裡的校服,面板泡得有些發白了,長髮如同水草般黏在臉上、頸間。臉上凝固著驚恐與絕望的表情,這就是從王金水的地牢逃走的…妮奴,或者說林敏。
小黃抖擻著身上的水珠,水花四濺。它衝著宋老蔫,發出了兩聲短促而低沉的吠叫,像是在報告自己的發現。
宋老蔫的獨眼看過去,臉上依舊覆蓋著一層木訥,沒有任何表情的起伏。沒有驚訝,沒有憐憫,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彷彿眼前不是一具冰冷的少女屍體,而是一截需要處理的朽木。
他彎下腰,動作有些吃力地抱起那株被他挖倒的、半死不活的柳樹,將它沉重地拖到了板車上,根鬚上的泥土淅淅瀝瀝往下抖落。
接著,他又帶動著一條木腿上前,走近那具冰冷的少女屍體,如同以往幫王金水處理屍體那般,將她抱了起來,放在板車上,放在了半死的柳樹旁邊。
他沉默地收拾好鋤頭和鐵鍬,將它們也一併放到板車上。
然後,他推起了那架承載著一株枯樹和一具屍體的沉重板車,車輪碾過泥濘,發出艱澀的呻吟。
小黃用力甩了甩身上的水,默默地跟在了車旁。
一人,一狗,一車,再次咯吱咯吱地駛過那座半朽的木橋,重新踏上了回村的土路,再次入村,再次路過那座燈火通明的高門大院,裡面的喧囂和慘叫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嘈雜,混亂。
宅子里人影幢幢,燈火瘋狂地晃動,驚呼聲、急促的腳步聲、器皿翻倒的聲響混雜在一起,隱隱傳來驚恐的呼喊。
“有田哥…怎麼辦?!”
“找!所有角角落落都找一遍!”
“大門鎖著!沒人出去啊!!”
“見鬼了!!”
“……”
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鑽進夜幕。
宋老蔫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依舊推著骨碌碌的板車、一拐一拐地朝著亂墳坡的方向走去。
宅子裡的人不會知道,他們找了七天的妮奴,此刻就躺在宋老蔫的板車上,就從宅子外面慢吞吞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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