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終於喝夠了,長舒一口氣。
他端起瓢裡剩下的水,不是自己再喝,也不是給狗,而是緩緩傾身,將那點渾濁的…卻又珍貴的水,沿著孤墳前潤溼的土壤,小心翼翼地澆灌下去。
水流浠浠,浸潤著墳土,也浸潤著柳樹裸露盤虯的樹根。
譁……
起風了。
柳樹那千絲萬縷垂落下來的、散發著綠茵茵微光的枝條,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逐漸光芒盛燦起來!
絲絲縷縷、如夢似幻的淡綠色煙霞,從每一片柳葉、每一根枝條上蒸騰而起,在柳樹下、在孤墳前、在江蟬和老人之間…迅速瀰漫開來。
它們並非雲霧,更像是由無數細微光塵組成的、流動的光幕,輕盈地在灰濛濛的天空下無聲流淌、交織…
江蟬被如夢似幻的一幕吸引,他順著抬起頭來,看著那綠茵茵的煙霞緩緩變幻、凝聚,一幕幕無聲或有聲的景象在其中流淌,如同一出奇幻的皮影戲,又似隔世的夢影。
首先顯現成形的,是一座高門大院,江蟬認出…是紅衣老太上吊的那座鬼宅…但此時畫面中的宅子,它正張燈結綵,紅綢高掛,人聲鼎沸。
大院裡大擺筵席,村民們個個臉上堆著笑,划拳喝酒,熱鬧非凡。
一個穿著嶄新綢衫、滿面春風的男人…正是年輕許多的王金水,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從宅子裡大步走出,志得意滿地向四方拱手。
宴席上,幾乎所有的賓客都站起身來,高舉酒碗,大聲道賀,諂媚之態畢露。
“承蒙各位鄉親厚愛,今日,我王金水,擔任這蘆崗村新任村長,諸位鄉親好友……”
一時,喧鬧更甚。
然而…在這片喧囂的底色中,有兩處安靜的地方。
其一是村口那塊空地,一座簡陋的靈棚孤零零地立在那裡,白色的引魂幡在風中無力飄蕩,老村長的靈位擺設正中。
靈棚前,幾個披麻戴孝的身影,依稀是前任老村長的家屬,正無聲地跪拜、燒紙。
高門大院那邊的喜慶喧囂,似乎被無形的牆隔開,絲毫傳不進這片哀慼之地。
第二處寂靜…在更遠的地方,在蘆崗村後這片荒墳之地。
一座矮塌塌的窩棚,靜默地立在亂墳坡下。
一個敦厚的、穿著破舊短褂的中年漢子…正是這老人年輕時的模樣,正獨自揮著鋤頭,在窩棚邊一片貧瘠的土地上開墾。
他偶爾抬頭望向喧囂的村子方向,眼神沉默而木訥,隨即又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揮動鋤頭,彷彿要將所有聲音,都隔絕在鋤頭落下的聲響之外。
他那時四肢健全,面容雖樸實木訥,卻帶著一股堅韌不拔的力量。
那時…還沒有這棵柳樹,沒有樹下這堆野墳,沒有黃狗。
只有他,和這座窩棚,和一塊正在開墾的荒地,構成一幅與村中大宅的熱鬧、格格不入的寂靜一角。
煙霞流轉,場景演變。
王金水坐在宅子前廳的太師椅上,喝著茶,對著幾個精壯的村民吩咐著什麼,臉上帶著掌控一切的得意。
上任村長後的王金水,用兩腳奴迅速拉攏了一批村壯和精幹,進一步穩固自己的地位和勢力。
每次貨郎到來就購買屍羅香,組織人手進城去捉新的兩腳奴。
每次回來都帶回最少一個,有時運氣好兩個…帶回來就關進宅子下的地牢。
變換的畫面沒有進入宅子,也無法呈現地牢中的情形,只能聽到常年不斷的慘叫從裡面傳出來,只能看到進出王金水宅子的人變得絡繹不絕,只能看到村裡的人丁一天比一天興旺,有時也會有捉來的兩腳奴被活活打死了,王金水大罵晦氣。
繼而在深沉的夜裡,幾個村壯抬著用麻袋裝著的重物,戰戰兢兢地摸向村後亂墳坡。
他們將麻袋粗暴地扔在墳地裡,落荒而逃。
沉悶的重物聲過後,窩棚的草簾掀開一角,木訥的男人出現。
他面無表情,目光在黑暗中掃過那幾個村民離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墳地裡的麻袋。
他沉默地拿起靠在門邊的鋤頭和鐵鍬,走到稍遠一點的地方,開始挖坑。
鋤頭揚起,落下,泥土翻飛。
他挖得很深,很認真,像是在開墾那塊地,或者在完成一件沉重的工作。
他把屍體整齊的擺放進去,埋好土,壘起一個小小的墳包,然後默立在墳前片刻,才扛起工具,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回窩棚。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變幻的煙霞中,快速閃過幾個季節交替的片段,那道木訥的身影,多數時候在田裡耕種,收成永遠稀少,不太多。
偶爾會在亂墳坡挖坑埋屍,隆起的墳堆,在窩棚周圍無聲增加。有捉回來被打死的兩腳奴,有欠了王金水的債或者不服從的村民……
他的生活完全被挖土填滿。
種地,埋屍。
抑或是回到簡陋的窩棚生火做飯,他永遠只有獨身的一個人,沉默得像一塊埋在地裡的石頭,與整個喧囂或壓抑的村莊隔絕。
漸漸,那些拋屍的人都習慣了他的‘怪癖’,甚至故意把死屍扔到他的窩棚門口,大聲吆喝幾句汙言穢語離去。
變幻的煙霞,定格在第五個深秋。
地裡的苞米稈子枯黃。
畫面重現王金水的手下,將一個滲著血跡的麻袋,扔在窩棚附近。
“喂!宋老蔫!出來挖坑了!新鮮的‘貨’!”
“趁熱乎,說不定還能用用!”
“哈哈哈……”
“……”
鬨笑聲中,幾人揚長而去。
宋老蔫從地裡回來,看到地上的麻袋,默默地拿起鋤頭去挖坑。
他像往常一樣,解開麻袋,準備拖拽屍體時,伸出的手卻猛地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