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口,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如磐石落地。
“等賬還清…”
“你就…自由了。”
他頓了頓,又看向小喜滿是淚痕的臉,極其緩慢而極其清晰地補充了一句,
“賬清…”
“你想走…我送你…”
“你不走…我娶你。”
——
希望,在巨大的苦難面前,反而成了支撐他們活下去的苦藥。
宋老蔫徹底成了王金水圈裡的牛馬,豬棚需要粗壯的梁木?他扛!地牢需要加固石牆?他砌!院牆要翻新?他頂著烈日去搬磚運土!每一次回來,他都累得像散了架,肩膀上、背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結痂,結成厚厚的、堅硬的殼。
他沉默地承受著一切非人的勞役,只有每天晚上回到窩棚,和小喜在油燈下,用炭筆在一本破舊賬本上,一筆一劃地、認真記下“今日,扛梁木六根…運土石十七車…抵債…元…角…分”時,他那疲憊不堪的眼睛裡,才會燃起一絲微弱的光亮。
小喜拄著柺杖的身影,在宋老蔫的艱辛和她的操持下,越發成為這個風雨飄搖的窩棚的支柱。
她變著法子的節省,卻又儘量煮出稍微稠一點的糊糊,有時在糊糊裡埋上一個剝好的雞蛋,留給宋老蔫,時而用針線將宋老蔫破爛的褲子縫了又縫。
小黃也漸漸長成了一條健壯的大黃狗,威風凜凜地守護著窩棚和小喜,在宋老蔫深夜未歸時,它總在門口徘徊。
苞米青了又黃,墳草枯了又綠。
田裡的麥子收了一茬,又種下一茬。
西瓜藤枯萎了,只留下一個乾癟的瓜蒂。
小喜的眼角爬上了細紋,宋老蔫的脊背也漸漸佝僂了些。
只有那個賬本,在無數個夜晚,在兩人的展望和炭筆的沙沙聲中,那欠款…越來越小。
那件紅色毛衣被小喜寶貴的收好,只在沒人的時候,才拿出來輕輕撫摸,對著一面破鏡子比試,彷彿那是她對抗無邊絕望的盔甲,也是她和宋老蔫共同遙望的彼岸。
第六個年頭,那個穿著古怪、總眯著眼睛笑的外鄉人來到了蘆崗村,為王金水建立起森嚴的族規,並提出了宗祠和石像的構想。
也是這一年,這一天,宋老蔫和小喜的心中,充滿了狂喜!
“還差53塊8毛…王金水說,幫他把宗祠建好…就還清!”
宋老蔫那晚捧著賬本,對著油燈,木訥的雙眼有了光芒。
賬本上,只剩下一個很小的數字。
小喜在一旁用力點頭,抓著宋老蔫佈滿老繭的手,淚光閃爍。
希望,從未如此真切!
如此…觸手可及!
宋老蔫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牛,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扛石頭,他扛最大的;上樑木,他咬牙頂在最高最險的位置;鋪磚砌瓦,他手腳麻利得讓王金水都咋舌。
每一次力竭…每一次快要倒下,他都想著賬本上那個即將歸零的數字,想著窩棚裡那件紅毛衣,想著…即將到來的未來。
小喜每天早早起身,杵著拐,慢慢的,給宋老蔫攤最厚實的苞米餅子,配上鹹菜,裝進飯盒。
她把飯盒掛在小黃的脖子上,小黃早已長成威風雄壯的大狗,它似乎明白這個神聖的任務,掛著飯盒昂首挺胸,跟隨撐著雙柺的小喜,在早晨的微風或午後的烈日下,一步一挪地,走向那座熱火朝天的宗祠建築工地。
她的到來總會引來一片不懷好意的鬨笑或者汙言穢語。
“喲!那殘廢又來給老蔫包送飯了!”
“那蔫包木頭有福氣啊,家裡還養個會做飯的!我攢夠了錢也找村長買個婆娘……”
“臉盤子還挺俏,可惜是個瘸子,地裡也做不了活,累贅罷了有什麼好羨慕的……”
“嘿嘿,我倒是想知道這啞巴在床上是怎麼叫的……”
“……”
小喜充耳不聞,只是帶著小黃,杵著拐走自己的路。
在眾人戲謔的目光中,汗流浹背、滿身塵土的宋老蔫丟下活計,立刻迎上去。也不避諱,接過飯盒,就在亂七八糟的工地上大口吃起來。
小喜把雙柺撐到腋下,拿出乾淨的手帕,心疼的替他擦拭額頭上混著泥灰的汗水。
宋老蔫抬起頭來,黝黑的臉上只有滿足。
苦日子,似乎真的就要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