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蔫出門後,女人的目光落在柺杖上,長久而沉默的凝望。
對她而言,那不是死的器物,而是通往某種“可能”的希望。
她用手臂支撐著身體,一點點挪到床邊,抓住了那副柺杖…
她那顫抖的、使不上力氣的腳,終於試探著,極其輕微地觸碰到了冰冷的地面。
冥冥中卻彷彿有一股電流般的戰慄瞬間傳遍全身!
不是疼痛,而是…一種闊別已久的、腳踏實地的感覺!
狂喜淹沒了她!
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虛弱,忘記了雙腿的殘廢,她試圖站立起來…那孱弱的身體卻如同散了架的木偶,徑直向前栽倒!
砰!
她重重摔在地上,塵土飛揚。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並未帶來絕望。
相反,她趴在地上,觸碰著近在咫尺的泥土,突然笑了出來,眼淚和笑容混在一起,喉嚨裡哽咽著發出“嗬…嗬…”的的嗚咽聲…那是屬於她在床上僵臥了兩個春夏的,一瞬間湧現出來的無法言喻的喜極而泣!
她重新觸碰到了大地!
她靠自己挪動了…哪怕只有一步,哪怕重重的摔倒了…
窩棚的門被猛地撞開!
宋老蔫像一頭野牛衝了進來!
他手裡還拿著鋤頭,顯然是聽到動靜直接扔下農活跑回來的…
他看到趴在地上、又哭又笑的女人,臉上的木訥轉化為一種沉默的急切…他扔掉鋤頭,一個箭步衝上前,幾乎是本能的伸出那雙沾滿泥土、粗糙有力的手臂,將她整個抱了起來。
女人沒有掙扎。
在宋老蔫抱起她的瞬間,她伸出自己雙臂,緊緊摟住了宋老蔫那粗壯、汗溼、散發著泥土與樸實氣息的脖頸!
她將臉深深埋進他厚實的肩膀,那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哭聲…終於衝破阻礙,透過殘缺的舌頭,變成一種嘶啞、破碎、如同幼獸初生般的嗚咽…
“呃…呃呃…嗬…”
宋老蔫的身體僵住了。
他清晰地感受著懷裡這具身體的顫抖,感受著那滾燙的淚水浸透自己肩頭破舊的衣衫。
那雙習慣了揮動鋤頭、埋葬屍體的手臂,此刻卻僵在半空,抱著女人,不知該如何安放。
僵了許久…他黝黑粗糙的臉龐上,肌肉微微抽動,那雙總是低垂著、帶著木訥的眼眶,竟翻起些微波瀾。
最終,他只是輕微地收攏了一下手臂,將女人抱得更穩了些,一步步走回床邊,將她輕輕放下。
他沒說什麼,那天晚上,他煨了一爐雞湯。
濃郁的香氣瀰漫在小小的窩棚裡,帶來一絲寧靜與暖意。
晚飯後,宋老蔫收拾好,像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地鋪開地上的乾草,和衣躺下。
清冷的月光,穿透窗戶和窩棚頂的破洞,如同水銀般流淌進來,靜靜的瀉落在床邊,桌邊,灶邊。
女人躺在板床上,側著頭,靜靜地看著地上那個背對著她的、沉默的背影。
銀亮的月光勾勒出那肩膀的寬厚輪廓,也照亮了她眼中湧起的、複雜難言的情緒。
寂靜,在月光中蔓延。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
“呃…”
躺在床上的女人張了張嘴,發出如同蚊蚋般的沙啞氣音,打破月光與寂靜築起的圍牆。
宋老蔫沉默著睜眼,起身,熟練的去端旁邊的尿罐。
“呃…呃…”
女人卻對他擺手,然後,她輕輕拍了拍自己身旁,空出來的床板位置。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帶著一種無聲的,難言的,又好像無需多言的什麼。
宋老蔫端著尿罐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愣愣地看著床板上的女人,又看看自己簡陋的地鋪,那張黝黑木訥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種…不知所措的神情,彷彿遇到了比開墾荒地更難百倍的難題。
他遲疑著,最終還是放下了尿罐,動作僵硬得像木頭,慢慢的挪步到床邊,挨著床沿坐了下來,簡陋的木板發出吱呀的聲響。
他慢吞吞的躺下去,僵硬的身軀貼著床沿。
兩人就那樣並排躺著,中間隔著一點距離,誰也沒說話。
只有銀亮的月光在床邊移動,心跳,呼吸,在寂靜中被放大。
許久,許久…
久到月光要移到床尾,女人才又發出了一點聲音,她側過頭,看向宋老蔫在陰影裡的側臉,“呃…呃…嗯?”(你…叫…啥?)
她的聲音因為舌頭的殘缺而含糊不清,說話像是含著一口粗糲的沙子。
宋老蔫的喉結重重滾動了一下。
他沉默片刻,才像是老牛反芻般,低沉的、緩慢的吐出幾個字。
“宋…老…蔫。”
帶著濃重的泥土氣息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他報完名字,又陷入了沉默。
窩棚裡只剩下兩人細微的呼吸聲,還有風吹著窩棚外面的莊稼,發出的沙沙聲。
過了好一會兒,宋老蔫才微微側過頭,木訥的眼睛在昏暗中看向女人,他重複了一遍女人的句式,只不過聲音更低沉些,“…你呢?”
“嘻…奴…”女人緩慢、而又含糊地回答。
這個名字出口的瞬間,她的眼中掠過一絲深沉的苦澀,屈辱,以及其他什麼…
“喜…奴…”宋老蔫有些費力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音節,似乎覺得有些拗口。
他頓了一下,像是在仔細咀嚼和理解這個名字,然後,用一種異常樸實的聲音,輕輕的吐出一個新的稱呼。
“…小…喜?”
“嗬……”
萬籟俱寂中,喜奴…或者說,小喜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像是被電流擊中。
流瀉的月光,與靜默的昏暗中,小喜的眼睛睜大,逐漸蓄起水光,那是一種難以描摹的、被重新賦予了人格、與尊嚴的顫動!
床板,被月光染成了銀色。
時間彷彿在這座銀暗的窩棚裡,變得粘稠、緩慢。
一片沉寂之中,只有兩人越來越清晰的心跳在協震。
不知過了多久。
小喜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朝著宋老蔫的方向,挪動過去。
她挪得很慢,有些吃力,如同一條在岸上挪動的魚。
就那樣一點點距離,她每一點微小的挪動,卻都牽扯著殘廢的身體,和重新滾燙起來的靈魂。
最終,她冰涼的手指,帶著細微的顫抖,輕輕地…觸碰到了宋老蔫那佈滿厚繭、粗糙溫熱的大手。
宋老蔫的身體像是被烙鐵燙到般,為之一顫!
但他沒有躲開。
他那雙習慣了緊握鋤頭、佈滿風霜的大手,在銀暗的夜色中僵硬了片刻,然後,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尋找和小心翼翼…翻轉過來,捉住了小喜那隻冰涼、枯瘦、佈滿傷疤的手…輕輕的、堅定地…將之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
銀色的月光如同流水穿過窗窟窿,輕柔的覆蓋在這兩個…被世界遺忘的人身上。
在這片死寂的亂墳坡、在這座破敗的窩棚,在夜風的沙沙聲,和月光的靜默流淌下,一個沉默敦厚的挖墳人,和一個重獲新生的兩腳奴,如同兩棵在寒風中沉默交疊的樹,終於找到了彼此在這宏大而又冰冷的世界上…
唯一的依靠。
宋老蔫那寬厚的身軀微微側轉,帶著泥土和汗水的氣息,第一次…不是出於照料的,而是源於某種更深沉的東西,將小喜那單薄殘缺的身軀,輕輕地、珍重地…擁入了自己溫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