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裡輕描淡寫地寫了一句…殺雞儆猴。
沒曾想…這幾個字底下帶過的,是一個人如此悲愴的一生。
也沒想到…宋老蔫竟然活了下來,還是以這樣的方式活了下來。
江蟬的目光落向那株綠茵茵的柳樹,透過剛才煙霞變換的畫面,終於揭露了紅衣老太的真正死因…
譚靜和周莽後面找到王有田,逼問出來的話依舊是假的,他真正的目的,是用紅衣老太給王金水配陰親!
另外,透過宋老蔫的視角,也補全了林敏從水中被撈起,以及被送去陰廟的過程。
江蟬的目光重新掃過柳樹下那一堆墳,他忽然理解到宋老蔫當初的選擇…理解到那種絕望中抓住一絲荒誕的…或許能夠稱之為希望的試探!
他先是挖了林敏的屍體送去陰廟,而不是立刻挖開小喜的墳…只不過沒想到的是,時隔六年,林敏真的從陰廟中復生了,成為了新的守門人…
“老人家…”
江蟬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意味,他看著老人溝壑縱橫的臉,問,“你…後悔嗎?”
如果,當初他選擇挖開的是小喜的墳…將她送入陰廟…
“……”
宋老蔫支著那條僵硬的木腿,坐在墳前,背靠著柳樹,不說話。
老態龍鍾的黃狗,依順地趴在他的腳邊,渾濁的眼睛半眯著。
聽到江蟬的問題,宋老蔫那張如同風乾橘皮般的臉上,並沒有江蟬預想中的痛苦、悔恨或者不甘。
那是一種江蟬也形容不上來的神情…像是…深秋落盡了樹葉後的枝幹,本身就很枯寂,暮氣很沉,又像是歷經了滄海桑田後的一塊頑石,對風雨的漠然…或者坦然?
江蟬讀不懂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神情,只有一陣風吹過來…譁。
譁。
垂柳茵茵。
輕盈的枝條拂過,如同溫柔的手,撫摸著愛人的臉龐。
沒有回答,沒有變化。
宋老蔫只是緩緩伸手,輕輕觸碰著溫柔的柳條,那雙渾濁的獨眼,依舊空茫地望著前方,又彷彿穿透了眼前,望向一個江蟬永遠也無法觸及的世界。
“你該走了…年輕人。”
半晌,宋老蔫開口。
這聲音嘶啞,如同枯枝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彷彿從歲月深處傳來的平靜驅離。
江蟬沉默。
他看著老人,萬千情緒,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敬意。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片在滿目瘡痍的亂墳坡廢墟中、如同神蹟般生機盈盈的一方小天地…
…破敗的窩棚…沉默的墳塋…亭亭如蓋的柳樹…垂暮的老人與老狗。
沒有再多說什麼。
江蟬轉身,沿著通往通向村子的道路,大步流星的離去,
那道挺拔的背影,很快走遠在灰濛濛的村道中。
天空黯淡,
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彷彿隨時會壓垮下來。
風吹過,
柳條輕輕搖曳,發出低微的沙沙聲。
宋老蔫拄著那根磨得光滑的手杖,極其緩慢地,從墳前支撐著站起身。
老態龍鍾的黃狗依舊趴在墳前,沒有動彈,只是抬起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眼珠追隨著主人的身影,喉嚨裡發出一聲幾乎聽不到的嗚咽。
宋老蔫沒有理會,只是拖著那條僵硬的木腿,一步步挪向窩棚。
枯槁的手掌伸出,骨節嶙峋,掀開了那破舊的門簾。
邁步走了進去…
譁…門簾重新垂下,隔絕了外面的天光與柳樹的綠意,也隔絕了墳前老狗追隨的目光。
窩棚裡光線更加昏暗,瀰漫著陳年泥土、乾草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藥草與陳腐的沉暮氣息。
宋老蔫步履蹣跚地挪步到窩棚中間,那裡,有一塊顏色略深、邊緣不太規則的厚重木板,與周圍的地面略有不同。
他彎下腰,彷彿用盡力氣,將那塊沉重的木板掀開!
呼——!
一股陰冷、潮溼、帶著濃重水腥,和某種難以形容的、如同地底深處腐爛根鬚,混合著生鏽般的怪味,從露出的洞口洶湧而出!
木板下,
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地井!
粗糙的井壁溼滑冰冷,佈滿了暗綠色的苔蘚。
一根粗糲的鐵鏈,一端牢牢的系在井口的木樁上,另一端,深深地垂入下方那溼重的黑暗之中。
宋老蔫踱到井邊,渾濁的獨眼向下望去。
在井口透下的、極其微弱的光線照射下,勉強能看到井下約幾丈深的地方…一個人,被那根粗糲的鐵鏈,死死地捆縛著雙手,整個人懸吊在井下,大半個身體浸泡在黑沉沉的水中!
他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爛不堪,沾滿汙泥和暗褐色的汙漬。
那顆低垂的頭顱,頂著一個凌亂如同鳥窩的…蘑菇頭。
似乎是感應到井口的光線和注視,下方那個被吊著的身影,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力氣,抬起了頭。
暗淡的光線勾勒出一張蒼白如紙的、佈滿汙垢的、極度消瘦的臉。
那雙眼睛…習慣性地微微眯起,眼縫中透出一種瀕死的虛弱與…一種漠然的玩味。
他看到了井口上方那張佈滿疤痕、如同厲鬼般的老臉…!
“咳咳…”
“那蠢小子…”
“就這麼…被糊弄走了?”
他的嘴角向上扯動,擠出一絲蒼白、虛弱的戲謔笑容,
“初代…守門人…”
回應他的…
是一聲漠然的冷哼!
冥冥中,
彷彿有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平靜的水面…無名的恐怖怒然覆壓下來,空氣瞬間凝固窒息!
那掀開的沉重木板,重重地砸蓋回了原位!
“哐——!!!”
巨大的撞擊聲,在狹小的窩棚內轟然炸響!震得棚頂簌簌落灰!整個窩棚都隨之震顫!
地面,嚴絲合縫。
黑咕隆咚的井口,連同井下那張蒼白而愕然的臉,連同那聲未盡的戲謔,與那濃重的腐臭與冰冷…徹底隔絕!
唯有那聲“哐”的巨響,在窩棚內嗡嗡迴盪,無名覆壓下來的恐怖窒息感,最終也歸於一片死寂。
窩棚外,風吹過,柳條依舊茵茵如蓋。
趴在墳前的老黃狗,耳朵微微動了動,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又重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