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應泰自忖是個好官。
他是萬曆二十三年的進士,寒門出身,沒有什麼大族背景,是一步一步憑著政績往上爬的官員。
中進士那年,袁應泰十九歲,書生意氣,激揚文字。當時家鄉鳳翔已經七八十年沒出過進士了,袁應泰中進士的訊息一傳到故里,他那一生務農的父親母親一下便挺直了腰桿子。當地原本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們恨不得將袁家的門檻踏平了,只為了巴結這個平時卑微如塵土的小農戶。
那年,朝廷給十九歲的袁應泰授了個河北臨漳知縣的小官,鄉親們卻吹吹打打,大操大辦地將袁應泰送上了赴任的道路,自那時起,苦讀聖賢書的袁應泰便給自己立下了志向:要憑藉著自己一肚子的學問,造福百姓,兼濟天下。
袁應泰並不是個只知道讀書的窮酸書生。上任臨漳之後,他一個年輕的外鄉人,迅速地在魚龍混雜的當地站穩了腳跟,把住了權柄。漳水頻頻氾濫,袁應泰多方奔走,籌集物資人力,竟修起一道四十里長堤來,從此臨漳百姓再也不受水患之苦;賦稅沉重,袁應泰分化當地大戶,把原來由百姓承擔的賦稅轉嫁到不納稅的大戶身上,在民間頗有仁政之聲。
幹出政績的袁應泰,此後歷任工部主事、兵部侍郎、河南參政、山東巡撫等職位。在其位謀其政,袁應泰不曾有一天放鬆過。他不收賄賂,又勤於公事,治下百姓無不感恩戴德,頌揚德政。正是有這樣響亮的名聲在外,今年四十五歲的袁應泰才會被擢為遼東巡撫,不久又接任熊廷弼,任遼東經略。
袁應泰並不認為自己能夠勝任遼東經略一職,他初到邊疆,不通虜情,之前任官又久在內地,不習軍事。朝廷的任命下來時,他頗感憂慮,可是遼東不可一日無人經營,朝中無人敢接手遼事的情況下,袁應泰的那一份讀書人的責任感令他慨然接下遼東經略一職,並上書表態:誓與遼東共存亡。
接任經略的袁應泰,認為自己的前任熊廷弼,之所以被朝中百官攻訐去職,是因為他經略遼東全靠一個“嚴”字。熊廷弼不信任遼軍,也不信任遼人,周圍蒙古、女真有人來降,熊廷弼一概不納,對待下屬官員武將,熊廷弼也是治之甚嚴,稍有不敬業的,熊廷弼輕則當眾責備,重則上書彈劾。
作為儒家傳統士子的袁應泰,始終認為,平天下的要點在一個“仁”字,平遼亦是如此。蒙古、女真降人不納,周圍異族怎能歸心?本地遼人遼軍不用,僅靠客軍如何守遼?下屬稍不如意便上書彈劾,誰還敢傾心辦事?
袁應泰上任以來,遼陽城中的明軍裡多了許多異族士兵的身影,本地遼將們也不像過去與熊廷弼那樣勢同水火,而是對袁應泰恭恭敬敬。除此之外,袁應泰還上書朝廷,請求減免遼東百姓賦稅,得到批准後,遼東大戶們紛紛登門拜訪袁應泰以示感謝,甚至有地方官為袁應泰獻上了萬民書作為仁政的標誌。如此種種事蹟,都讓袁應泰相信著,遼事正在變好。
袁應泰是泰昌元年十月就任的遼東巡撫,當時遼東還平安無事,豈料僅僅幾個月後,天啟元年三月,努爾哈赤便盡發八旗之兵,兵鋒直指遼東重鎮瀋陽。
此前從未真正接觸過戰火的袁應泰立刻慌了神,他急忙諮詢自己麾下的遼軍諸將們,應當如何對敵,結果得來的答案千篇一律:賊兵勢大,應當堅守城池,萬不可輕舉妄動。
這是典型的畏戰行為!袁應泰這才明白,這些平日裡對自己恭恭敬敬的遼將們,其實根本不願意為了抵抗韃子犧牲自己手下的私兵力量。他們口口聲聲說著不可妄動,其實就是不願、不敢出戰罷了!一旦袁應泰命令他們出擊,他們便推三阻四、虛與委蛇起來,什麼糧餉不濟、棉衣缺乏之類的理由全部冒了出來。
於是素來認為應該多用遼兵、少用客兵的袁應泰馬上想起了陳策率領的援遼大軍來。援遼大軍到達遼陽的那日,袁應泰動用了官帑裡寶貴的庫銀,大大方方地為援遼大軍發了餉,期望他們能夠解了瀋陽之圍。
豈料當陳策的援遼大軍行到渾河南岸時,才發現瀋陽已淪陷。返回遼陽請求援軍的小猴子袁殊向袁應泰彙報此事時,袁應泰幾乎眼前一黑——大明經營了三百年的重鎮瀋陽,竟然兩日內就淪陷了!
一想到瀋陽百姓被韃子屠殺。奴役的畫面,袁應泰恨不得代為之死。因此當袁殊提出援遼大軍要反攻瀋陽,需要遼陽撥出援軍時,袁應泰立刻便答應了。他身為遼東經略,竟低聲下氣地請求著自己麾下的武將們,又是許下了不少好處,這才說動了朱萬良、姜弼二人率軍三千出發救援。
援軍出發後,袁應泰站在城樓上不住地往東望去,只盼著瀋陽收復的捷報能夠傳來。
太陽落山後,袁應泰沒有等來瀋陽收復的捷報,卻等來了驚魂未定的朱萬良和姜弼,已經跟隨他們一起逃回的兵馬。
“朱將軍!姜將軍!”袁應泰親自出城迎道,“你們怎麼回來了?陳總兵他們呢?”
“稟袁大人,韃子勢大,我軍死戰不敵......只好暫時撤回。”朱萬良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死戰不敵?暫時撤回?袁應泰不用想就知道這是朱萬良等人的藉口,陳策的援遼大軍定是被朱萬良他們拋在瀋陽城下了!一萬多的川浙精銳,被八旗圍困在瀋陽城下,又無外援......袁應泰越想後果越害怕,當夜就召集了城中諸參將、遊擊們升堂商議救援一事。眾人打太極打到下半夜,仍是半點注意也沒有拿出來,袁應泰已經是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大人!大人!”一個小吏衝進堂內,連滾帶爬地跪在地上道,“有一支兵馬到了城下,說是陳策總兵的人!”
袁應泰急忙來到城牆上,確定了來軍的旗號之後,親自出城檢視。
這是一支狀似骷髏的兵馬。約有一千多人,他們身上掛著殘破不堪的鎧甲,夜風吹拂後凝結成塊的血液粘在他們的軀幹上臉上頭髮上,手上握著的兵刃幾乎全部捲刃,人人又渴又累,身上帶傷,幾乎連一步也不能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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