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不是他怕了張翠山,誠如張翠山之前所言,他關能成名已久,豈是浪得虛名。
只是張翠山乃是武學大宗師張三丰的親傳弟子,江湖更有傳聞,其人日後便是武當派下一任掌門人。
張翠山出面表態的份量,絕不是宋青書這個小輩能比擬的。
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武當派的意思。
以勢壓人!
就是這對武當派的無可奈何,更讓關能心中發狂!
關能面沉似水,眼神複雜地在宋青書、張翠山以及空玄大師之間逡巡,牙關緊咬,下頜線繃得如同岩石。
他滿腔的怒火、羞憤與對鎮派絕學洩露的恐懼交織翻騰,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時刻,船艙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鄱陽四義押著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那身影甫一出現在甲板刺目的天光下,原本有些萎靡佝僂的姿態瞬間僵住。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急切地掃過人群,當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雙臂裸露、面色鐵青卻巍然不動的老者時,渾濁的眼中驟然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師父——!”
一聲撕心裂肺、飽含著無盡委屈、依賴與劫後餘生般激動的呼喊,如同裂帛般劃破了凝滯的空氣。
來人正是鄱陽幫幫主,關能的記名弟子——劉鵬舉!
只見他身上的錦袍雖因多日囚禁而顯得有些褶皺,但質地依舊華貴,色彩鮮豔,並未破損汙穢。
臉上雖帶著被軟禁後的清瘦與揮之不去的鬱結愁容,但面色尚可,身上也無明顯傷痕。
顯然在被囚禁期間,並未受到嚴苛的虐待。
即便宋青書對此人極其不喜,但至少在表面上維持了最基礎的江湖禮數。
然而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
劉鵬舉眼中只有他那座唯一的靠山,唯一的救星!
他彷彿被抽去了全身筋骨,又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雙腿一軟,竟不顧眾目睽睽,踉蹌著向前猛撲幾步,“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
雙膝在堅硬的甲板上摩擦滑行,發出刺耳的聲響,一直滑跪到關能腳下不足三尺之處!
他伸出顫抖的雙手,死死抓住關能那因激怒而青筋暴起的褲腿,額頭“咚咚咚”地用力磕在甲板上,聲音哽咽,悲聲泣淚:
“師父!師父!弟子不孝!弟子無用!累得師父您老人家一世英名……蒙羞受辱!弟子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他哭得涕淚橫流,每一句話都像是從肺腑中擠壓出來,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惶恐、自責與對師父的孺慕之情。
那姿態,卑微到了塵埃裡,卻也真實得令人側目。
關能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
看著跪伏在自己腳下,哭得如同孩子般無助、身形清減卻依舊穿著華麗錦袍的愛徒。
關能眼中那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機,如同被這滾燙的淚水當頭澆下,竟在剎那間劇烈地搖曳、模糊起來!
劉鵬舉是他早年遊歷江湖時收下的弟子,資質雖非絕頂,卻勝在心思活絡,懂得察言觀色,逢年過節的孝敬從未短缺。
更是在鄱陽湖打下了一片基業,讓他關大爺在師兄弟面前也頗有顏面。這份師徒情誼,豈是輕易能斷的?
方才被眾人目光灼燒、被空玄話語擠兌、被宋青書當眾折辱的滔天憤恨和清理門戶以挽回顏面的狠絕念頭。
在劉鵬舉這聲情真意切的哭訴和卑微的請罪面前,竟如冰雪遇驕陽,開始飛速消融。
那高高舉起、凝聚著凌厲七傷拳勁、足以開碑裂石的寬大手掌,懸停在半空,微微顫抖著,凌厲的掌風將劉鵬舉散亂的髮絲吹拂起來。
拍下去?
一掌斃了這惹禍的徒弟,固然能暫時堵住悠悠眾口,挽回些許所謂的“清譽”。
可……那又如何?
崆峒派今日丟的臉,靠一個徒弟的命就能洗刷乾淨嗎?
更何況,這終究是他關能一手調教出來、也曾讓他得意過的弟子!
歷代江湖武林,多少前輩高人,又有多少人能教匯出一位成名高手?
那手掌在空中僵持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最終,那足以斷金裂石的掌力悄然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微微顫抖、帶著複雜情緒的手掌,沉重而緩慢地落下,輕輕按在了劉鵬舉那因恐懼和哭泣而不斷顫抖的頭頂。
“唉……”
一聲包含了太多複雜情緒的沉重嘆息,從關能口中溢位。
他粗糙的手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輕輕撫摸著劉鵬舉的頭髮,動作顯得十分笨拙。
他口中吐出的言語,卻依舊是嚴厲無比,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怒意:
“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快給為師滾起來!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我崆峒派的臉,今日算是讓你這孽障丟盡了!速隨為師返回門派受罰!”
這看似責罵的話語,聽在劉鵬舉耳中卻不啻於仙樂!
他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中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
師父,終究是捨不得殺他!
關能不再看地上如蒙大赦的徒弟,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再次射向張翠山和宋青書。
那眼神中的怨毒雖未完全消散,卻已強行壓下了大部分戾氣,只剩下一種冰冷刺骨的寒意和深重的屈辱感。
“張五俠!”關能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砂石摩擦。
“人,老夫今日帶走!至於如何處置這孽徒,自有我崆峒派門規戒律!不勞貴派費心!
至於宋少俠仗義出手,撥亂反正,護我崆峒派清譽,老夫必有後報!”
張翠山何等人物,自然聽出弦外之音。
他心中鬆了口氣的同時,也不由為崆峒派日後的報復擔心起來。
但面上卻是抱拳笑道:“關大爺深明大義,如此甚好。令徒交還貴派,望關大爺嚴加管束,莫要再使崆峒百年清譽蒙塵。”
此話綿裡藏針,聽在關能耳中,更是刺耳無比,卻又無法反駁
空玄大師在一旁雙手合十,低誦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關施主能以門派清譽為重,無愧於一代名宿,實乃崆峒之福,武林之幸。”
關能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空玄大師的每一句恭維的話,都像是無形的巴掌扇在臉上。
冷哼一聲,不再多言,一把將還跪在地上的劉鵬舉粗暴地拽了起來。
“走!”
一聲短促的厲喝,關能拎著腳步踉蹌、猶自驚魂未定的劉鵬舉,轉身便走。
他沒有再看任何人,徑直帶著劉鵬舉飛身掠回自家船隻。
一場由崆峒五老之首--關能,親自挑起的激烈衝突,最終以這樣一種近乎虎頭蛇尾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崆峒派與武當派,與宋青書之間的樑子,今日算是徹底結下了,且深如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