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三哥,我倒想問問,你倆咋回事?都慪半個多月了還沒和好?”
聞昭轉過身,將瓷壇抱到一邊,答非所問
“你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魏書悅將手裡的酒罈提上來,放在桌面,得意道
“喏,這可是好酒,據說是專門用來招待外來使臣的。”
聞昭下意識接道
“就是上次你和魏荊揚偷偷喝醉了闖禍的那個?”
魏書悅呆住,遲疑了一下,驚訝
“誰告訴你的?”
聞昭怔然,扯唇未答她,魏書悅拔開壇塞,猶豫片刻,憤憤
“魏荊揚那傢伙,自己也出了糗,怎麼好向你說!”
聞昭……
默默拿起酒杯給自己滿上,喝了一口。
魏書悅見狀,也趕緊給自己倒上,二人推杯換盞,靡靡之音入耳,倒也應景。
三杯兩盞下肚,魏書悅忽然扯著聞昭道
“你可知父皇這幾日特意不讓三哥入朝是為何?”
聞昭尚有一絲清明,舉著杯子,喟嘆
“好酒!好酒!”
已然將腿傷拋之腦後。
魏書悅顫抖地伸出手,搖晃著趴過去,點著她的腦袋,罵她
“你個傻心眼兒的!有這種機會還跟他晾著!要我,早就撲過去,不是說女追男隔重紗嘛!你可真不入流,盡給我們女兒家的丟臉!”
聞昭仰頭,將杯中酒悉數倒入口中,吞入腹裡,只消片刻,杯空酒盡,聞昭皺眉,喝得不甚暢快,根本未將魏書悅的話置於心上。
魏書悅打了一個酒嗝,味兒醇厚,直叫幾步開外的祁姝小蘭皺眉,所見便是她們的兩位小祖宗爭搶這酒罈,你來我往,直接用那小酒罈子替換了玉杯,未幾,那罈子便被洗劫一空。
聞昭撐著腦袋目光迷離地看著一隻腿站在榻上仰頭張著血盆大口,吸溜最後一滴瓊漿的公主殿下。
“啪”的一聲巨響,祁姝倆人嚇了一跳,眉峰皺成小山丘,看著全然胡鬧的少女——魏書悅負氣般指著碎酒罈罵道
“該死!不中用的東西!我把他讓給你,你卻不好好珍惜!”
罵了還不解氣,抬腿作勢要踩踏,聞昭尚存一絲理智,伸手拉住她,慢吞吞地捋直舌頭
“對這廢物發癆子脾氣,看看我,新做的衣裳。”
魏書悅果真停下動作,木訥回頭,眨眨眼,含糊道
“看什麼?”
祁姝小蘭緊張地跟著看去,卻見聞昭突然解開外袍,轉了一圈
“好看嘛?”
畫面太刺激,祁姝小蘭瞪圓了眼,嘴巴張成一個噢字。
魏書悅摸摸臉,撐著下巴,上下看了她一眼,皺眉,不滿
“呸!醜死了!”
翻了個白眼,轉身嘟囔
“我去給你找件好看的來。”
聞昭扯開中衣領子,露出一大片肌膚,祁姝見狀,低呼大事不妙,趕緊迎上去,想要阻止她,聞昭傲嬌地拍開她的爪子,埋怨
“走開!熱死姑奶奶了!我要更衣!”
那邊小蘭極力拉著魏書悅,不讓她胡鬧,魏書悅憤憤推開她,呵斥
“哪來的婢子,恁地不識抬舉!去,把,把裡邊最好看的衣裳給本公主找出來!”
魏書悅扶著衣櫃,指著門,小蘭頭痛撫額,開啟衣櫃
“您要什麼樣式的?”
魏書悅一把推開她,把頭鑽入櫃中,翻找起來。
祁姝抓住聞昭的手,卻見她將衣物除的七七八八,正欲解開中衣束帶,祁姝已然敵不過聞昭大力,放開手一跺腳,急急忙忙跑到門窗前把門窗依次都關了,屋內短暫黑暗過後,燭光亮起,倆人精疲力盡地看著魏書悅拿著一套石榴色春衫連拉帶扯地將聞昭拖進屏風內,口中罵罵咧咧
“改改你的打扮,好叫那狐媚子見識見識!這幾日朝中流言滿天飛,三哥胡鬧,你也跟著,父皇對他益發不滿,倒不知得意了幾人!”
一刻鐘後,聞昭稀裡糊塗地被人推了出來,魏書悅得意摸著下巴,陰惻惻地笑著
“善矣善矣!妙哉妙哉!”
說完抬步將門推開,室內登時明亮,門外大雪皚皚,珠兒玉兒站在門口看著陡然出現的人影,震驚咋舌。
平日裡令她們望而生畏的王妃此刻披頭散髮,一襲紅衫明豔,長裙及地,榴花遍染,廣袖蹁躚,裙腰高束,配上那面容,真真好不駭人!
登時,撫胸,驚呼
“王妃,您怎——”
話未問出,公主殿下冷臉,怒聲命令
“看什麼看!還不給夫人上妝!今日,我們便打一場勝仗給他們瞧瞧!”
那氣勢,好似一個即將出徵的將軍,指揮千軍萬馬,只是將軍兩魘酡紅,目光虛浮,醉態盎然。
珠兒玉兒諾諾點頭,行至聞昭身旁,將她帶往鏡前,依著她的著裝為她拾綴,祁姝兩人看著,似明白了什麼,詭異地瞟了眼倚著門,眯眼似聽著靡音的公主。
約莫兩柱香的時間,珠兒玉兒在魏書悅的催促下憑藉多年的經驗和天生的手巧,硬生生給逼出一副絕世妝容。
何以絕世,是謂二人自行取的名兒。
魏書悅站在門口,不鹹不淡地看著,心中計較:奈何她底子不好,饒是如此,也難掩眉間英氣。
走過去,五指捏著聞昭的下巴仔細端詳一會兒,忽而轉頭,對玉兒呼道
“絞繩、香粉!”
幾人愣怔,玉兒匆匆取來兩根細麻繩和一個胭脂盒,魏書悅拈起細繩絞在一起,聞昭疑惑地看著她,只聽其肅然命令
“按住她的手腳。”
四人上前,將聞昭固定在斜塌上,魏書悅扯來娟帕蓋住聞昭眉毛以下部位,沾了香粉在其眉骨處。而後,在一聲驚呼中,魏書悅左手拉住繩中間,繩兩端繫於右手食指與拇指上,快速動作起來。
疼痛使聞昭酒醒大半,掙扎間,不消半刻,魏書悅拂淨其眉間毛屑,拿下繡帕,走到梳妝檯前取來石黛,用小指輕沾,附於聞昭眉頭,徐徐勾勒,遠山引出,收手,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佳作,一切都是按照那人歡喜的模樣。
魏書悅拍拍聞昭
“好了!”
四人放手,聞昭坐起,一陣恍惚,看向魏書悅,心中湧出一股怪異感
“你要幹嘛?”
魏書悅擦乾淨手,拉著聞昭往外走,動作迅猛,不可謂不雷厲風行。
幾個丫鬟對視一眼,深感不安,匆匆跟了上去。
魏書悅疾步繞過遊廊庭院,氣勢洶洶
“今天,我們就挫挫那兩狐媚的銳氣,好讓她們認清,誰才是這岐王府的女主人!”
心中怪異感更盛,聞昭不明白,為什麼她比自己還要氣憤許多。
愣怔際,人已被帶到清心閣院門前,遙遙望去,樓宇內,公子黑袍裹身,玉冠束髮,手執白子,正與一青衣女子對弈。
獸形銅香爐內,雲煙渺渺,一雪衫女子跪坐棋桌後,素手極快極靈巧地撥弄銀撥銀弦,女子眉目清致,神思陶醉,仿若一副仕女畫。
聞昭眨了眨眼,一時間竟不知裡邊是人是仙,身側少女目光如炬,冷嗤
“好一個才子佳人!神仙眷侶!”
聞昭手扶著青石門,天空依舊昏昏沉沉,大雪飛揚,碎屑一般落在她身上,有幾片停留在了那精心妝扮了的別緻的眉稍。
聞昭不覺打了個寒顫,自己可真是作死!這麼冷的天喲,穿什麼春衫!
察覺到門外動靜,魏鏡心有所感,側頭看去,啞然。
女人紅裙曳地,皓腕微抬,往上,酥胸如雪,玉頸頎秀,沒來由讓他想到寫庒姜的那些詩句: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只那女子眉目淡淡,兩頰微紅,額間一點如血,非世人所喜之容顏,然當她抬腿的一瞬,魏鏡一滯,垂眸落子,“噔”的聲響迴盪心間。
若干年後,他身陷囹圄,一心求死,卻因著這抹豔色生出眷戀……
紅綢閃動,聞昭不疾不徐地來到閣內,魏書悅與她並肩,掃視在坐幾人,走到魏鏡跟前,撅嘴
“三哥,你好不道義!我好不容易從宮裡出來找你,你卻寧肯躲在這裡逍遙,也不來招待我。”
魏鏡收掉最後一子,聲色淡淡
“你輸了。”
琴音戛然而止,卿卿對著魏鏡抬手比劃,裘湘兒放下琴撥站起出聲解釋
“卿卿說王爺才智過人,她所不及。”
魏鏡笑笑,轉頭對向魏書悅,端詳片刻,眸光一閃,開口卻叫聞昭幾人驚訝
“書格,有你嫂嫂在,我自是安心。”
聞昭嚯地轉頭
“你——”
魏書格理直氣壯
“我也沒說我是那丫頭,是你們自己認錯人的。”
心底的那股怪異感消除,聞昭扯唇,未作計較。
魏鏡命人收拾殘局,譚齊自門外進入,看看眾人,轉向魏鏡,抬手
“爺,許將軍求見。”
魏鏡一怔,許奕?他來做什麼?
“可有說所為何事?”
譚齊瞟了眼聞昭,小心道
“許將軍說曾與王妃有約,今而前來履諾。”
魏鏡看著身側人,若有所悟,忽而記起籤契之時她誇讚過許奕,原來不是說笑。
此番盛裝,是為見心慕之人?
聞昭一頭霧水,什麼約定?她怎麼不記得。
她立在那兒想了許久想不出所以然。
魏鏡睨了她一眼,淡聲道
“走吧。”
黑袍閃過,聞昭瞪著那背影好一會兒才大步追上去……
許奕在前廳靜候的功夫,有侍女為他傾茶,面露怯色。
聞昭二人到時,正見許奕眉眼含笑,與侍女說著什麼,而侍女嫣然垂首,滿面嬌羞。
見聞昭二人過來,侍女退到一邊,恢復莊重神態,全然沒有適才的輕浮。
許奕放下茶盞站起,躬身
“王爺,”
瞟了眼聞昭,一怔,黑目閃爍著笑意
“王妃。”
魏鏡點頭,入座,與他寒暄。聞昭準備跟過去,臨了,眼尖,見地上距許奕不遠處躺了塊繡帕,至於失主是誰,顯而易見。
聞昭壓抑住想笑的衝動,彎腰準備撿起帕子,隻手還未觸及,一雙金邊黑靴倏然出現在視野中,她不禁仰頭向上望去。
魏鏡此刻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直視聞昭,眸底明晃晃映著一片春光,而那女人兩魘嬌紅,眼中帶著茫然,無知無覺中竟添了幾分媚態。
魏鏡抿唇,低低道
“我來吧。”
聞昭於是作罷,收回手,若無其事站起,魏鏡這才俯身拾起繡帕。
許奕坐在他們身後,看著茶盞只當不知事由。
魏鏡走到那侍女身前,將繡帕遞給她,侍女滿面通紅,顫抖接過,因為緊張,不小心碰上魏鏡冰冷的手指,一激靈,臉紅得似欲滴血。
魏鏡收回手,盯了那手指片晌,涼涼說了句話,瞬間將那水潤的紅柿子變成幹糙的白麵饃饃。
只聽他不徐不急道
“自己的東西,一定要收好。否則,下次可就沒有這麼幸運能拿的回了。”
侍女一哆嗦,生生跪下,兩眼淚汪汪,哭著求饒
“王爺饒命,奴知錯了。”
魏鏡轉身抽走聞昭腰間的帕子,擦拭剛剛被碰觸的手指,信步回到位置上,對許奕歉意一笑
“許將軍見笑了。”
聞昭看著座上的男人,皺眉,原來他是這般對待入不得他眼的女子,一時不知該慶幸還是惋惜,她於他,算不得入眼也不能說誤眼,只是剛好需要而已。
許奕看著那驚惶的婢女,露出憐惜的神態
“王爺未免太苛刻,下官以為她並非有意,無心之失。”
聞昭對那侍女輕聲
“起來吧,你先下去。”
“是。”
門外幾個候侍的把頭埋的低低的大氣也不敢出。
魏鏡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聞昭返身看著許奕,問他
“將軍找我可有何事?”
許奕這才記起正事,從懷中拿出兩本冊子,遞給聞昭,聞昭接過,拿在手裡,只見一本寫著《幾幽劍譜》另一本寫著《元狆君後傳》。
聞昭大喜過望,抱著書,眼中似有萬丈金光,晃的魏鏡腦仁疼。女人驚喜地連連稱謝
“許將軍你可真是厲害!那些女子果真沒有白仰慕你!上次我只是隨口一提,未成想你倒記得!還特地送過來,真是太謝謝您了!”
連敬稱都蹦出來了,可見她有多激動。
許奕被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似的,有些坐不住,謙虛回應
“哪裡哪裡,區區小事,既然許諾於人,定當全力辦到。說來也拖了這許久,心下有愧,若不是明日便要出發,想必還得過些時候才能記起。”
聞昭一愣
“將軍可是要出遠門?”
魏鏡同樣看著許奕,自己這幾日被迫休假,對朝中事並不太關注。
許奕笑了笑,點頭
“正是,嶺南部族蠢蠢欲動,邊境不太太平。陛下命下官前去操兵震懾。”
“原是這般,想必此行路途遙遠,將軍乃棟樑之才,還需多多保重。”
許奕抬手
“多謝王妃掛心。”
魏鏡冷眼看著二人你來我往,曲起手指,端起茶杯,啜了口清茶,片刻,皺眉,唔,甚苦。
許奕見時候不早,提出辭行,魏鏡點頭
“許將軍慢走。”
而後吩咐譚齊送客,望著許奕的背影,聞昭抱緊手裡的書,低低地嘆了口氣,魏鏡冷睨她一眼,嘲諷
“怎麼,捨不得?”
聞昭給了他一個白眼
“是又如何?”
魏鏡一哽,不意她會如此坦然承認,想說什麼,最後淡淡扯唇,不置一詞……
晌午剛過,朱承德的徒弟小六過來傳訊息,說是皇帝在百花宮設夜宴,邀群臣前往為許將軍踐行。
侍女來叫聞昭的時候聞昭正準備卸下妝容小憩一會兒,聽到訊息,又不得不把祁姝小蘭叫來,重新拾綴一番,小蘭為她綰了個飛雲髻,祁姝按照魏書格之前的手法給她上了淡妝,又挑了一套莊重的宮服讓她換上。
半個時辰後,聞昭上了馬車,魏鏡坐在軟墊上,手裡執了本竹簡,聞昭進來時他眼皮都沒抬一下。
聞昭撇唇,找距他最遠的位置坐下,摸出懷中的《元狆君後傳》看了起來,魏鏡卻放下竹簡,閉目養神,又小半個時辰後,聞昭已將書翻至三分之一,馬車已經駛至皇城腳下,車伕拿出令牌,近衛軍放行。
聞昭掀開窗簾,袁嬤嬤立即瞪眼過來,聞昭瞪回去,放下簾子,看著閉目養神的人,咬牙,對著他的臉揮舞拳頭,要不是他讓兩婆子取代祁姝她們,她也不至於心裡這麼堵!
魏鏡嚯然睜開眼,見聞昭小動作,面上不顯什麼,唇彎卻微微翹起。
聞昭尷尬放下手,別開眼,低頭,繼續看手中的書。
馬車停在了百花宮門口,聞昭先跳下來,手裡拿著本書,打了個哈欠。
魏冀梁正好站在他們車前列,見此,笑了笑。
郭蘭英暼了他一眼,粗聲
“你笑什麼呢,夫君?”
魏冀梁收回目光,淡應
“沒什麼。”
魏鏡下馬,聞昭隨他跟在魏冀梁夫婦身後。
及至百花宮內,聞昭拿出帕子,捂著鼻子,魏鏡只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
百花宮有座景闌殿,規模同宣儀殿差不多,只是佈置要比宣儀殿雅緻,殿內極寬敞的院落入眼便是紅梅綽綽,灼灼耀目。
今年梅花較往年開得早,長勢也比往年好很多,欽天台說這是吉兆,天啟帝喜之,因而命人栽滿整個院子。
聞昭突然記起家中那顆孤零零的白梅樹,不知是否也開出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