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羅橫坐定，嶽不群又闔上眼，思慮道：“我與你師孃已商量過了，過兩日為你與靈珊先訂下婚約。
“你若只是想讓我們點頭，認下你這個女婿，才想著拿一個孩子來換，如今算是如願了。
“靈珊終是個女孩子，事後你便是後悔，要帶孩子回福州，我也不會攔你。”
羅橫輕笑：“師父這話說的，未免太過小瞧弟子了。
“弟子平生之志，便是東南抗倭。
“這一趟回福州，所見所聞，懷此志者大有人在。
“便是弟子不幸，在戰陣上捐軀，這些同仁義士，也能將弟子的志向傳承下去。
“又何必在乎有沒有孩兒續香火？
“師父您的志向是光大華山門楣，卻是不能如弟子這般指望著外人。
“畢竟華山的情況，不比少林與武當……”
“此話何解？”
“少林和武當，看似一僧一道，其實說到底，都是以宗教信仰為紐帶，將所有門人弟子思想統一起來。
“凡能入門的弟子，明面上都是以求道為主，武學為輔。
“這與弟子所求的志同道合，其實是一樣的。
“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講的是什麼？
“就是不論從前德操如何，所行善惡，只要能接受佛門理念，便能入少林為僧。
“武當亦然，拜的真武大帝，所行道教宗旨。
“只要你認道門，便可以入山……哪怕理念不同，也可以共存，反正陰陽八卦，太極兩儀，總是有兩面性，融合一元，道法自然嘛……
“反觀華山，雖說繼承了全真道統，反而捨本逐末，以武為先。
“一句劍氣之別，與道何關？
“竟也能引發合門相爭，打不過寧願當場自裁，也不低頭。
“同門之誼，竟比江湖正邪之鬥還酷烈？師父可曾想過，或許就是因為，咱們缺了思想那一環？”
“思想統一？”嶽不群喃喃出聲，又嘆道：“你所言倒是有幾分道理。
“但是光大華山，壯大宗門，為何就不能作為這個統一的核心？”
“太小！”羅橫搖頭：“格局太小！
“當今江湖，宗門，幫派，世家，還有那些隱秘傳承，何止千萬，人人都要光大自家，人人都要爭這名頭。
“爭到最後，爭到最大，在師父看來，當是到哪一步？”
嶽不群幾乎不假思索，脫口道：“如我華山，自然是執正道之牛耳！”
羅橫嗤笑：“所以說師父您還是陷入了江湖窠臼內，沒能跳出來看。
“在弟子看來，這等宗門之爭，所謂正邪、傳承，到最後無非就只有兩條路。
“要麼如少林武當，借宗教信仰之名，行傳教布武之實，將影響力無限擴大。
“發展到少林這一層，基本便已到了天花板。
“再進一步，便是挾萬民大勢，一言可決天下權柄歸屬。”
嶽不群目露駭然。
這徒弟當真是太過大膽，不過他熟讀經典，對這種事倒不是無法想象。
歷史之上，也曾出現過佛道兩門，被奉為國教，政教合一的時代。
羅橫眼中卻是精光爆漲，繼續道：“歷史證明，這條路實是到少林這一步，便已經到盡頭了。
“再進一步，必遭反噬。
“師父當知道北魏、北州，唐武的滅佛之策。
“後周時更是有過佛道齊滅……”
嶽不群駭道：“你莫不是痴心，還要直接當皇帝不成？”
“師父想太多了，當皇帝哪有當聖人好？”
說到這裡，羅橫豁然起身。
邁步走到嶽不群面前。
“師父讀聖賢書，豈不知衍聖公？
“既然孔子能以文為聖，後世子孫世修降表，照樣能奉為天下文宗正朔，即便是改朝換代，也不能奪其爵位，歷代皇帝，皆尊其為天下文宗魁首，與少林武當，歷代掌門，敕封真人，菩薩，有何不同麼？”
嶽不群被這番話震的目瞪口呆，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什麼話來回應。
羅橫微微伏身，幾乎抵到嶽不群面前。
雙眼距離不過尺餘，一字一句道：“師父，既然習武爭名。
“要爭當然要爭最大的！
“文宗有孔，被天下文士共尊。
“武宗為何不能有華山？有嶽公？往後華山世代掌門，為何就不能是武衍聖？”
平地驚雷！
嶽不群只覺得腦瓜子嗡嗡亂響。
武聖……世代衍聖？
可……這也太大了！
大到嶽不群連想一想，都覺得天地皆驚。
可莫名的，體內有一股燥熱，令他悸動。
“師父，若真能到那一步，文廟有孔，武廟有嶽，文武皆存，才算完美啊……”
便在此時，羅橫緩緩站直了身體，幽幽開口。
這句話，便如一瓢滾油，潑在了烈火上。
嶽不群頜下鬍鬚微顫。
語氣都有些戰慄：“談何容易。
“天下習武之人何止千萬，正如你所言，宗門派別無數，誰能甘願伏首？
“別的不提，想成就此等偉業，少林、武當便是頭號阻礙……”
羅橫嘴角輕笑，心底暗忖。
老嶽果然是有野心的。
只是從前見識有侷限性，一心就盯著重光華山，五嶽盟主那點子小盤口。
到了後來，即便是割後受功法影響心性，野心膨脹，也就是想到武林盟主這點子事。
如今自己給他描繪的這番願景。
便如領兵的大將，突然聽到“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那八字真言般。
陷進這道魔咒，想要拔出來可就難了！
“要做就做最大的！天下武宗第一把交椅……歷朝歷代，與文聖並尊……”
這些話，對於本就有野心的嶽不群來說。
便是一道束在心頭的魔咒！
越想縛的越緊！
羅橫靜靜等了片刻，待嶽不群面色緩緩平息。
這才繼續開口：“師父再想想，劍氣之爭爭的那點事算什麼？
“正邪之爭，又算得了什麼？
“咱們的目標，應該是越過少林、武當。越過天下所有門派。
“往後只要是練武的，無論哪門哪派，拜祖師爺的同時，還得拜武聖！
“這才是習武之人，最大的尊榮！”
“如此妄想……談何容易……”
饒是嶽不群這樣，能對自己割一刀的果決之人。
在這一通大餅砸腦袋的攻勢之下，也陷入了短暫的迷茫。
羅橫輕笑：“自古成就大事，哪有容易的。
“咱們可以一步步慢慢來，先收劍宗之心，壯大華山，抵禦少林寺借嵩山之名打壓。
“弟子到東南，抗倭同時豎起大義旗幟……”
這番話說完。
羅橫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洗腦得慢慢來。
下料太猛，怕會起反效果。
緩緩退後兩步，坐回下首。
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冷茶，輕輕喝上一口。
堂上覆又陷入沉默……
片刻過後，沒等嶽不群回神。
忽聽到一聲輕咳。
甯中則自後堂轉出，瞧了眼羅橫。
目光落到嶽不群臉上，有些擔憂問道：“師哥，你與橫兒談得如何了？
“可曾商定接下來的事？”
嶽不群驀然回神，輕輕點頭：“已說好了，這事宜早不宜遲，明日我便為羅橫與林平之補辦入門儀式。
“讓他們拜華山列代祖師，並當眾宣佈他與珊兒的婚事……”
羅橫適時起身，對著二人恭敬行禮。
“弟子多謝師父師孃成全！”
事情到這一步，算是完美解決。
至於拿來忽悠老嶽的武宗聖人之類的。
羅橫根本沒想過……
畢竟這種事，比當皇帝還難千倍萬倍。
哪有那麼容易成事的。
待自己東南抗倭，積累經驗值，成就天下無敵。
再組建義軍，當皇帝或許還有可能。
可是想要成為孔聖在文壇中的那種地位。
讓天下所有練武的人，都尊自己為至聖先師？
有系統的自己當眾成仙飛昇，或許有那麼億萬分之一的可能。
老嶽也想……？
……想屁吃呢？
以嶽不群的為人，也就是被羅橫這番大餅砸暈乎了。
相信要不了多久，他便會醒悟到這一點。
不過不要緊，只要把眼前的問題解決。
先統一華山，借風清揚的名頭，壓住劍宗幾人。
華山再多三個與甯中則相當的一流高手。
便不用在乎嵩山派的威脅。
羅橫也可以放心南下就夠了……
……
當夜。
嶽不群便喚上羅橫，來到正氣堂左近一處偏殿。
此時封不平、成不憂、叢不棄都已醒轉。
只是被制住了穴道，短時間內無法劇烈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