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風帶著凜冽的寒意，刮過豐瓊縣城塵土飛揚的街道。
王大海緊了緊舊棉襖領口，和陳栓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通往漁具市場的土路上。
新船的龍骨已經在順發船廠穩穩紮根，但那龐然大物要真正劈波斬浪，至少還得熬過小半年的光陰。
時間不等人，鄉親們眼裡的期盼更等不得。王大海心裡那盤棋，早已落下了下一步。
“栓柱哥，”王大海哈出一口白氣，淡淡的說道，“大船是根基，但咱不能幹等著喝西北風。眼下的光景，得把‘順風號’和你家剛拾掇好的‘海燕號’先拉起來，再拉上福水叔家的‘浪裡鑽’，組成個小船隊。”
陳栓柱搓著凍得通紅的耳朵，有些茫然，疑惑的問道：“小船隊？就咱這三條小舢板？能幹啥？還像以前那樣各撈各的？”
“各撈各的，永遠是小打小鬧，遇上鐵板沙那樣的硬骨頭，啃不動也跑不了，太被動了。”王大海目光炯炯，指向遠處喧囂的漁港碼頭，“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多著呢，有些，單打獨鬥玩不轉，非得幾條船擰成一股繩！”
他停下腳步，看著陳栓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咱練對船拖網。”
“‘對船拖網’？”陳栓柱眼睛一亮，隨即又浮上憂慮，“我爹活著那會兒倒是提過，說這法子兇險，兩條船得跟一個人似的，網要夠大夠結實，纜繩要綁得死牢，起網時號子一響，力氣得往一處使，可咱都沒正經練過啊，萬一配合不好…”
“配合不好，就練到好為止。”王大海，微笑的說道：“大船沒來之前，這就是咱磨合隊伍、培養默契的練兵場。也是給鄉親們吃顆定心丸——船隊，不是空話，今天來，就是給咱這小船隊買‘合網’，買‘合力’的傢伙什。”
“合網？”陳栓柱咀嚼著這個詞，心裡那點忐忑被一股莫名的熱流沖淡了些。
“對，合網！”王大海用力點頭，“適合兩條小船並肩拖著走的大流刺網，還有能把兩條船死死拴在一起的加粗纜繩，專用的協作浮標…這些，就是咱小船隊的筋骨。”
兩人腳步加快，目標明確地扎進了縣城最大的“週記漁具行”。
剛進店裡，王大海就聞到店裡瀰漫著一種混合的香味。那應該是為了海洋漁民帶著的特有清香，老周正埋頭整理一堆漁線，聽到腳步聲，抬起了那張被海風雕刻的臉。看清是王大海和陳栓柱，他臉上露出熟稔的笑意：“喲，大海，栓柱！順風號的配件又缺了？還是給海燕號添置點啥？”
“周老闆，這次要的有點不一樣。”王大海開門見山，“我們幾條船想試試‘對船拖網’的老法子，想看看合用的大流刺網，要特別結實的。還有加粗加長的纜繩，能經得住兩條船並排拖拽的力道，配套的協作浮標也來幾組。”
“‘對船拖網’？”老周臉上的笑容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神情，他放下手裡的活計，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兩個後生，“這法子…現在用的可少了。費人，更費心！兩條船，得像一個人的左右手，心氣兒、力氣、動作，差一絲都不行！網撒不好，白費力氣；纜繩綁不牢，或是解不開，遇上急流暗湧，那就是要命的勾當！”
陳栓柱被著話說得心頭一緊。
王大海卻神色不變，笑呵呵的說道：“周老闆說的是實情。可我們幾家合夥，剛起了個船隊的頭，大船還在船廠裡躺著。空等不是辦法，就想先用小船，把這老祖宗傳下來的協作本事撿起來練練。費人費心不怕，總得邁出這第一步。”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摺疊的、按了紅手印的紙，是德順爺做保、福水叔幾家簽字畫押的小船隊合夥意向書。
“您看，船和人，都備著了，就缺這‘合網’和‘合力’的繩。”
老周接過那張帶著體溫的紙，粗糙的手指摩挲著上面的紅印，眼神裡那層商人的精明漸漸褪去，彷彿被什麼東西觸動。
“‘對船’…嘿，好些年沒聽人正經提這詞兒了。”老周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陷入回憶的恍惚，“當年跟我跑船的老把頭，玩這個才叫一絕！兩條破船，一條主船掌舵看水色，一條副船控網聽號令…那網撒出去，兜住的可都是金疙瘩！最要緊的是那纜繩連心，用的是咱老祖宗傳下來的法子…”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向王大海，“你剛才說‘合力’的繩…是不是想找那種…打好了千斤力拽不開，緊要關頭一抖又能利落解開的‘救命結’？”
王大海心頭一跳，這正是他前世聽聞卻未能親見的“瓊崖結”！他立刻追問：“周老闆，您說的可是‘瓊崖結’？就是那種水泡不爛，越拉越緊，但解法有巧勁的特殊水手結？”
“對！就是‘瓊崖結’！”老週一拍大腿，臉上煥發出異樣的神采，彷彿遇到了知音，“好小子！你竟知道這名字！這可不是普通的繩釦，這是咱老漁民在風浪裡用命換來的智慧！是‘合力結’，更是‘同心結’！船連船，人連心，就靠它！可惜啊…”他的興奮又轉為深深的惋惜，用力搖著頭，“現在的小年輕，嫌麻煩，圖省事，都用鐵釦子、卸扣了！這老祖宗傳了幾輩子的精巧手藝，眼看就要斷根嘍！”
王大海心中升起了一絲敬重，語氣帶著懇切：“周叔！我們小船隊，就想學這個！這‘瓊崖結’不光是根繩子，是團隊協作的魂！您…您能指點指點不？哪怕有張圖樣，或是…打這種結專用的繩子？”
老周定定地看著王大海，這個年輕後生眼中那份對傳統的尊重和想要傳承的渴望，像冬日裡的一簇火苗，熨帖了他心底那份沉寂已久的遺憾。
“好！好小子！就衝你這份心！”老周重重地說了一句，不再多言。他轉身，佝僂著背，顫巍巍地走向店鋪最裡層那個落滿灰塵的舊木櫃。
他摸索著，從櫃子深處掏出一個用厚厚油布包裹、捆紮得嚴嚴實實的扁平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