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海的身影一出現,唰。所有的目光都看了過來——感激的,敬佩的,還有戳在趙老三脊樑骨上的鄙夷。
德順爺也住了口,渾濁的老眼看向王大海,沉進一聲重重的嘆息:“回來了?”
王大海點了下頭,目光平靜地掠過趙老三那灘爛泥,沒言語,只對德順爺道:“爺,結了。公安那兒,自有章程。”
趙老三渾身猛地一哆嗦,頭垂得更低,恨不得鑽進地縫。
“好,結了就好。”德順爺手裡的柺杖狠狠跺了下地,轉向趙老三時,眼神刀子似的剜過去,“滾,滾回家去。給老子好好盤腸子。往後夾緊尾巴做人。再敢動歪腸子,這次是看到你是我嗎村的,沒有讓你蹲號子,以後再犯事不用等公安,老漢先敲斷你的狗腿。”
趙老三如蒙大赦,屁滾尿流地躥了。
王大海眼皮都沒抬,扛著傢伙,大步流星直奔自家那扇熟悉又破敗的院門。
吱呀一聲,門軸呻吟著推開,一股子燉魚的鮮香混著柴火味兒,熱乎乎地撲了出來。
“爹,娘,秀蘭。我回來了。”王大海的聲音帶著風塵,也帶著歸家的踏實。
“大海。”王大海爹拄著根磨亮的木棍,急急慌慌從屋裡挪出來,臉上又是喜又是憂,“可算回來了。那事兒辦妥帖了?”
“妥了,爹。”王大海先把肩上扛的潛水裝備小心倚在牆角,手探進懷裡,掏出那罐溫熱的麥乳精,“秀蘭呢?給她捎了點零嘴兒。”
王大海娘撩開灶房油膩的布簾,手上還沾著白麵,看見兒子,眼圈立馬就紅了:“裡屋歪著呢,說身上乏得很。你這孩子,人囫圇個兒回來就阿彌陀佛了,還糟踐錢”
王大海笑著把鐵罐子塞給娘,又摸出油紙包的山楂片:“給秀蘭開開胃。還有毛巾,您二老用。”厚實綿軟的新毛巾遞過去。
王大海爹摩挲著毛巾,粗糙的手指陷進那柔軟裡,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只憋出一句:“回來就好,下次碰到這些事,不要衝前面了。”
王大海沒細說局子裡的事,只一句:“壞人摁住了,錢,一分沒少。”
他撩簾子進了光線昏暗的裡屋。趙秀蘭半倚在床頭,肚子隆起得像揣了個小鼓,臉色透著倦意,可一瞧見王大海,那雙眼睛倏地就亮了,掙扎著想撐起來。
“別動。”王大海一個箭步跨過去,大手輕輕按住她肩頭,順勢在床沿坐下。
他從油紙包裡拈起一片紅得透亮的山楂片,遞到她唇邊,聲音是從未有過的低柔:“嚐嚐,縣裡捎的,酸溜溜甜絲絲。”
趙秀蘭就著他的手,小小咬了一口。酸勁兒激得她眯了下眼,隨即又被甜味化開,一抹滿足的笑意漾上蒼白的臉頰:“嗯,好吃。”
她的目光在王大海臉上細細描摹,全是心疼,“累壞了吧?瞧這眼窩子,都塌了。”
“不累。”王大海握住她微涼的手,粗糙的拇指肚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掌心能感受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下,那蓬勃的生命脈動。
家,雖破舊,卻暖得燙心窩子;
媳婦兒,溫柔裡裹著韌勁兒;還有那沒出世的孩子,這一切,都是他勇往直前的動力,不停的幫助著他,讓他渾身有的是力氣。“
船廠那邊順風順水,大船快成了。我還琢磨著,再添點新營生。”他聲音壓得低,沒提那堆潛水傢伙和水底下的盤算,不想她懸心。
“你人平平安安的,幹啥都好。現在我都知足的。”趙秀蘭把頭輕輕抵在他厚實的肩上,聲音帶著濃濃的睏倦和滿足。
晚飯是尋常的燉雜魚貼餅子,可一家人圍坐在小方桌旁,嚼得格外香。
王大海爹孃臉上的愁雲淡了不少,話也密了,追著問船廠的事。王大海耐著性子講,描畫著大船下水的盛景,唸叨著將來跑遠海撈大魚的盼頭。
夜深了,爹孃屋裡的鼾聲起了。趙秀蘭也睡沉了,呼吸均勻綿長。王大海卻睜著眼,毫無睡意。他悄沒聲地起身,赤腳走到院子裡。
月光潑銀似的,把個破敗的小院照得一片清冷亮堂。牆角,他那套吃飯的“下氧”傢伙事兒沉默地堆著:他沒有多管,坐在旁邊,想著的是養殖海參的細節,還有阻力,他知道,這事可能遇到的阻力不小,這讓他心生煩躁。
海洋是財富,但是並非私人承包的,如果要劃出一塊區域搞海參,這還會觸及其他人得利益得失,別看著那點蠅頭小利,只要關乎於自己,那就是大事,還有就是家裡現在起勢有點太快了,眼紅的人可不少....
他搖了搖頭,先把這些煩心事給甩出去,踱到院門口,目光投向遠處那片在夜色裡沉浮的墨色大海。
譁—啦—,譁—啦—,
海浪聲在死寂的夜裡格外清晰,像永不止歇的嘆息,又像深埋寶藏的低語。
新船即將破水,那是他劈波斬浪的倚仗。
而這片神秘的海底,還蟄伏著另一座真正的“金山”——他的海參王國夢,就從這身換了“新血脈”(氣管)、“強關節”(墊圈)的老夥計身上,悄然啟程。
粗糙的手指撫過冰涼的銅盔表面,王大海眼底燃著兩簇堅定的火焰。風浪暫歇,前路漫漫。
身後是暖透心窩的家,眼前是蘊藏無限希望的海。每一步,無論是給媳婦兒添一罐麥乳精,還是給老夥計換一截氣管,都踏踏實實,踩在通往好日子的路上。
蒸蒸日上?就在這細水長流的耕耘裡,就在這深藍無盡的饋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