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讓趙老三渾身汗毛倒豎,手腳並用爬起來,跌跌撞撞衝出屋門,栽進濃黑夜色裡。
德順爺獨坐油燈下,沉默地抽著煙。
渾濁的老眼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海浪嗚咽聲隱約傳來。
蒼老的手指在粗糙的椅子扶手上緩緩摩挲。
後怕和怒火在胸腔翻騰。後怕的是,大海若沒看穿,全村血汗就打了水漂;怒火的是,竟有人敢把爪子掏進瓊崖村的心窩!
“蜂門?哼!”老爺子牙縫裡擠出一聲冷嗤,煙鍋裡火星明滅,映著他眼中跳動的寒光,“管你馬蜂土蜂,敢蜇人,就等著拍成泥!”
縣城,“好想來”招待所,306房
屋裡瀰漫著劣質菸絲和陳舊被褥的混濁氣味。馮全沒點燈,藉著窗外漏進的微光,慢條斯理地用軟布擦拭幾枚鋥亮的康熙通寶。銅錢在他枯瘦指間翻轉,發出細碎煩人的沙沙聲。
他眼皮耷拉,心裡撥著算盤。下午趙老三託人捎的口信——“錢還沒湊夠,王大海急得滿村磕頭呢”——像喝了口溫吞水,滋味不明。
沒湊夠?意料之中。那窮村,榨出幾百塊就算燒高香。要緊的是態度,王大海那副急瘋的架勢,說明鉤子咬得深!
“姓張的胃口忒大。”馮全心裡嘀咕,兩千塊?不怕噎死!不過誆出幾百塊現錢,加上“凍結”公賬的由頭,這趟也算值。
他捻銅錢的動作一頓,一絲得意爬上嘴角。蜂針入穴,毒已種下,只等明早吸那口甜漿。
他渾然不知,此刻,招待所樓下幽暗的巷子裡,幾雙眼睛如同夜梟,無聲鎖定了306房那扇透出微光的窗戶。
一張冰冷的鐵網,正悄然在他頭頂收緊。空氣凝滯,一絲風也沒有。
翌日清晨,順發船廠門口
海風帶著鹹溼涼意,吹散薄霧。初升的太陽把金光潑在船臺巨大的鋼鐵骨架上,新刷的桐油泛著冷光。工人們還沒上工,船廠門口空蕩,只有海鳥掠過天空的尖鳴。
王大海和趙老三,一前一後戳在土路旁。王大海雙手插在舊工裝褲兜裡,眉頭擰成疙瘩,眼神焦灼地釘著縣城方向,腳尖無意識地碾著一顆石子。嘴唇緊抿,腮幫子繃著,活脫脫被鉅債壓垮的漢子。
旁邊的趙老三,戲更是卯足了勁!他搓著手,踮著腳,脖子抻得老長,眼珠鼓著,死死咬住土路盡頭。嘴裡碎碎念個不停,聲音不高,剛好飄進王大海耳朵:
“咋還不來?咋還不來?……時辰到了吧?張主任他們……不會變卦了吧?老天爺哎,可不敢啊!大海,你說,這錢……送不出去,縣裡的扶持款……咱村的大船……可就全瞎了啊!”他急得跺腳,額頭汗珠直冒,分不清是急是嚇。那模樣,比王大海這“欠債的”還急百倍。
王大海心裡冷笑,面上煩躁地剜他一眼,甕聲低吼:“閉嘴!嚎喪呢!領導說八點,差哪兒了?穩著點!”聲音裡壓著火,帶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把個絕境強撐的漢子演得入骨。
趙老三被他吼得一縮脖,眼裡急切更盛,嘴裡依舊叨咕著“金疙瘩”“一步登天”,活脫脫被餡餅砸暈的蠢相。
時間滴答流過。空曠的廠門口,只剩風聲浪湧。在那些看似無人的角落——料堆後、雜貨店牆根、歪脖子樹旁……無數道目光如同潛伏的豹,早已鎖定這片區域。空氣繃緊如弦,只待那致命一擊。
土路盡頭,終於晃出兩個身影。打頭的,還是那身筆挺“四個兜”,夾著鼓囊公文包,昂首闊步——“張主任”。後頭跟著藍工裝的小年輕“小李”。
來了!
王大海瞳孔驟然一縮,褲兜裡的手瞬間攥成鐵拳!趙老三渾身一激靈,差點撲出去。
“張主任”遠遠瞧見王大海和趙老三,臉上立刻堆起矜持滿意的笑,腳步也快了幾分。
魚兒,咬死鉤了!
鐵網,轟然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