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字為契:王大海所出海參乾貨,同德堂有優先採買之權,價照行市頂格價之七成。若轉售他處,須提前三日知會本鋪掌櫃。空口無憑,立字為據。
寫罷,他將紙片推到王大海面前:“喏,加上這個。你既能留條縫喘氣,我這鋪子的老臉,也算沒掉在地上。七成頂格價,虧不了你。”
王大海雙手接過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片。粗糙泛黃的紙紋摩擦著指腹,上面未乾的墨跡散發著一絲苦香。
他鼻尖猛地一酸,眼前瞬間閃過秀蘭蠟黃的臉和爹腫脹的傷腿。掌櫃這哪裡是規矩,分明是給他開了一條帶著體恤的生路!他小心翼翼地將紙片對摺,再對摺,珍而重之地塞進貼胸口袋裡,緊貼著那顆狂跳的心。“謝掌櫃!”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
“定金呢?”老掌櫃沒理會他的激動,鋼筆尖在墨水瓶口頓了頓,一滴濃墨無聲地滴落在收據邊緣,迅速暈開一個小圈,“乾貨沒到手,先付錢?這可不合行裡的老規矩。後生,你拿了錢跑了,或者下趟貨砸了招牌,我老頭子找誰哭去?”
王大海沒有絲毫猶豫,斬釘截鐵:“我拿船押給您!”
“船?”老掌櫃眼神一凝。
“我家那艘老木船!就在海邊碼頭上拴著!”王大海語氣決絕,彷彿割捨的是自己一條臂膀,“船是破了點,可龍骨是爺爺那輩傳下來的好料子,紮實!掌櫃的您隨時能去看!要是我王大海拿了錢不交貨,或者貨不對板砸了同德堂的招牌,那船…就歸您!”
老掌櫃沉默了。他仔細看著王大海的眼睛,那裡面沒有狡黠,只有孤注一擲的坦誠和一絲獻祭般的痛。
良久,他乾癟的嘴唇動了動,沒說話,只是默默低下頭。枯瘦的手指在保險箱的鈔票堆裡翻動,發出窸窣的聲響。他先是數出四張大團結(40元),又數出八元零票(4張兩元),他把這四十八元整齊地疊成一沓,推到王大海面前:“貨款,四十八,一分不少。”
接著,他枯瘦的手指在那疊零票裡仔細翻找、點數,一元、五角、兩角、一角的毛票混雜著幾張兩元的“車工”,最後數出厚厚一小疊,不多不少,剛好二十四元整。最後,他頓了頓,竟又從自己中山裝的內袋裡,摸出兩張帶著體溫的一元紙幣,壓在那二十四元上面。
“拿著。”他把這厚厚一沓大小不一的票子推到櫃檯邊緣,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平靜,卻多了一絲溫度,“這是四十八塊貨款,一分不少。鋪子的損失,自有肇事的惡徒擔責,輪不到你一個苦主掏腰包。”
隨後他指了指那額外的兩塊錢,“這倆塊,你揣著。二十里路回去,路上買口乾糧墊墊,別餓著肚子撐船下海。船,”他擺擺手,淡淡道:“就不必押了。我老頭子活了這把歲數,看人…還準。我信你。”
王大海看著櫃檯上那厚厚一沓、散發著油墨和舊紙幣特有氣味的票子,呼吸都停滯了。十塊的“大團結”嶄新挺括,五塊的“鍊鋼”顏色鮮亮,兩塊的“車工”略顯陳舊,一元、五角、甚至幾張黃色的毛票混雜其中,構成了一幅他兩世為人也從未真正擁有過的“鉅富”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