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鶴呆住,渾身的血都似凍住!
下一刻,卻是死地復燃的狂喜幾乎撕裂了他的胸膛!
陛下開恩了?!
定是回心轉意……天佑大明!天佑我楊鶴啊!
巨大的僥倖衝昏了他,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掙扎起身,甚至忘了撣去身上沾染的髒汙草屑,眼中重燃起一絲名為‘希望’的微弱火焰。
……
……
重華宮。
殿門在楊鶴身後沉重地關上,隔絕了所有光線,只有御案旁幾盞牛油大蜡跳動著昏黃的光,勾勒出龍椅上那個紋絲不動的人影輪廓。
恐懼重新攥緊了楊鶴的心臟,他撲通跪倒,額頭重重砸在金磚上:“罪臣楊鶴叩見陛下!罪臣糊塗!罪臣萬死!懇請陛下……”
聲音戛然而止。
一卷硬物被重重擲下,砸在他的眼前!
那份來自陝北、沾著他名字和那血指印的保安州急報!
“睜開你的眼,看看這是什麼?”
朱焱的聲音從龍椅上傳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凍土上,“看看你口中該‘撫’、該‘恤’的流民!看看你那條‘仁德’換來的滔天洪水!這就是你楊鶴留給朕的陝北!張獻忠!朕的好總督,你給朕說說看,你現在,還想怎麼‘撫’他?”
楊鶴渾身抖如篩糠,那急報上每一個字都像是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眼珠子上!張獻忠保安州破!連陷堡寨!裹挾萬民!他的‘撫’字……成了一個蘸著萬民血淚的天大笑話!
冰冷的絕望滅頂而來,他癱軟在地,最後那點僥倖被砸得粉碎:“臣……萬死……萬死……”
語無倫次,只剩嗚咽。
朱焱冰冷的目光在楊鶴癱軟的軀體上掠過,那眼神不像在看活人,更像在審視一塊朽木:“念你曾為總督,今日,朕再給你一次‘萬死’的機會。”
楊鶴猛地一顫,愕然抬頭。
一隻潔白的玉碟被小太監無聲端到朱鶴眼前。
碟內,並非鴆酒,而是一枚黑沉沉的墨錠,一方素白宣紙,一支毫無雕飾的粗竹毛筆。
朱焱的聲音帶著審判的迴響:“寫!給張獻忠寫招安詔書!將你的聖賢仁德,一字一字寫給他看!告訴他,只要他放下屠刀,你這前任總督甘願以項上人頭替他作保!他所有罪孽,朝廷概不追究!去吧!讓你這套說辭,去感化那個已將屠刀架在我延安府軍民脖子上的‘義民’!”
屈辱!
巨大到足以讓人發瘋的屈辱感如冰針刺入楊鶴的每一寸骨髓!
他畢生信奉、引以為傲的‘仁恕’,此刻被帝王親手當作破布,蘸上他的絕望與羞恥,去擦拭張獻忠刀刃上的血汙!
楊鶴喉頭滾動,發出“咯咯”的怪響,眼珠裡最後一點生氣在瞬間被抽乾,灰敗得如同破廟裡剝落的泥胎。
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墨錠,卻再也抓握不住。
“噗!”
一口暗紅的、裹挾著無盡悲憤與絕望的心頭血,猛地從他口中噴出,如一朵腐朽糜爛的花,濺落在那潔白得刺眼的宣紙上!
猩紅迅速暈染開。
楊鶴的身體如被抽掉了所有脊骨,轟然撲倒在御案前,頭顱撞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渾濁黯淡的眼珠死死瞪著御案下那雙冰冷的皂靴,再無一絲動靜。
王承恩趨步上前,俯身探了探鼻息,聲音平穩無波:“皇爺,楊鶴……畏罪自裁了。”
朱焱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彷彿死的不過是一隻螻蟻:“念其曾為朝臣,允其家人收屍。”
他冰冷的目光只在那具軀體上停留了一瞬,便轉向王承恩:“傳旨!”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戈劈砍岩石的銳利與決絕!
“一:擢曹文詔為陝西總兵,提督陝西軍務!加授平賊將軍印!三秦之地一切兵備、剿匪事宜悉由節制!授王命旗牌!凡有推諉懈怠、貽誤軍機者,無論文武職銜高低,可先斬後奏!”
“二:著宣大總督洪承疇,即刻抽宣府、大同精銳邊軍兩萬,火速西調入陝!援剿張逆!”
“三:敕令楊嗣昌!著他星夜兼程,任陝西巡撫!專司剿撫錢糧民夫!其巡撫衙署……就設在潼關!告訴他,一粒米、一文錢、一個民夫押不到曹文詔軍中,朕就讓人把他腦袋押來!”
旨意一道比一道森寒酷烈,沒有任何試探,沒有半分緩衝餘地!
這是要以整個北方邊鎮與帝國的財政民力,去生生扼住這股剛冒頭的燎原烈焰!
“再傳朕口諭給曹文詔!”
朱焱森冷的目光釘在面前那張巨大的大明疆域圖上陝北那一點,“此獠兇頑,絕不可視同尋常小寇!遇匪,除惡務盡!凡執刀對抗天兵者,殺無赦!裹挾流民?讓他們跪迎王師者生!其餘斬首築京觀!朕要親眼看見張獻忠的人頭!”
王承恩感覺自己的骨頭縫裡都透著寒氣,他深深俯首:“老奴遵旨!立刻飛騎傳諭!”
西暖閣再度陷入死寂。
朱焱緩緩靠上龍椅冰冷的椅背,胸膛中那股因歷史劇變帶來的暴怒狂瀾已漸漸褪去,只剩下深寒刺骨的冷靜。
他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深濃的夜,五指緩緩攥緊。
張獻忠……只是序幕?
那麼……李自成呢?
這場吞噬大明的雪崩,是否已經開始從四面八方,提前向他碾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