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迎著皇帝那毫無溫度的目光,從喉嚨深處,擠出最後一絲氣力,嘶聲道:
“老臣,遵旨!若少一支,老臣自剮血肉,獻於陛下階前!”
朱焱直起身,不再看他。
“王承恩。”
“老奴在!”
“擬旨。”
“著宋天星,總攝龍魂銃督造事!賜尚方寶劍!三品以下官吏、匠役,凡有阻撓、懈怠、貪墨者,先斬後奏!戶部、工部、兵部,凡所需錢糧物料匠役,悉聽調遣!違者,斬!”
“另,賜宋卿,參湯一碗,金絲軟甲一副。”
“朕要你活著,把五萬支龍魂,給朕造出來!”
一碗滾燙的參湯,盛在汝窯天青釉蓮瓣紋碗中,熱氣蒸騰,被一位面白無鬚的小內侍小心翼翼地捧至宋天星面前。
碗壁細膩溫潤,映著暖閣昏黃的燭光,也映著宋天星溝壑縱橫、冷汗與淚漬交織的臉。
宋天星枯槁的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碗中那圈圈漾開的琥珀色湯水。
御賜參湯!
多少閣老、勳貴在病榻前都難求一碗,如今竟賜予他這滿身機油銅臭的老朽匠頭!
宋天星猛地深吸一口氣,那蒸騰的藥氣裹著君恩滾燙地直衝鼻腔、心肺!
他慌忙跪下謝恩,顫抖的雙手死死捧住那滾燙的瓷碗,滾燙到指腹刺痛也渾然不覺,幾乎是灌向自己的喉嚨!
動作急迫、狂野,甚至帶著一種粗魯,幾滴琥珀色的參湯潑灑出來,淋溼了他胸前的舊袍,留下深色溼痕。
朱焱負手靜立,如同籠罩在一片無聲陰影中的巍峨山巒。
燭影在他年輕而冷硬的臉龐上跳躍,勾勒出如同石刻般的輪廓。
宋天星那不顧儀態、近乎貪婪吞嚥參湯的姿態,那滾燙淚水中翻騰的近乎愚蠢的狂熱,清晰地倒映在他深不見底的瞳仁裡。
朱焱的眼神,平靜得如同結冰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
但王承恩侍立在旁,以他幾十年深宮侍奉練就的毒辣眼光,在那平靜的瞳孔深處,捕捉到了一絲極細微、幾乎湮滅的東西。
那是一縷一閃即逝、如同投入冰水中的火星般的滿意。
不是對忠犬的欣慰。
更像是一位冷酷棋手,終於看到自己落下的那顆關鍵棋子,精準地嵌入了棋局最需要它發出致命一擊的位置!
宋天星終於放下那隻已被他捏得有些發燙的碗,碗內空無一滴。
他臉上淚痕未乾,參湯的灼熱彷彿驅散了骨髓深處的寒意,又或許僅僅是巨大的心理衝擊暫時壓倒了身體的顫抖。
“陛下!”
宋天星的聲音嘶啞破碎,參湯的熱度灼得他咽喉似裂開,卻爆發出非人的決絕:“老臣,即刻返歸皇工!絕不負陛下天恩!絕不負此湯!”
話音落,他不等朱焱任何回應,決然掙扎著爬起。
身形依舊佝僂,腳步依舊踉蹌,但一股前所未有、彷彿要撕碎眼前一切的戾氣從他枯朽的身體裡迸發出來!
那參湯,不再是君恩浩蕩的甘露,而是烙入骨髓的鐵令!
那金絲軟甲,不再是恩寵,而是鎖住他、也鎖住他必須完成任務性命的鎖鏈!
油汙斑駁的袍袖狠狠擦過眼角,抹去最後一點軟弱的水漬,留下汙濁的痕跡。
他頭也不回,跌跌撞撞地衝出西暖閣沉重的大門。
將那無上恩寵,那血腥旨意,連同帝王的冰冷凝視,都遠遠地拋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