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王座殿堂內，時間彷彿被那劇烈的抽搐與隨後死寂的壓制凍結了。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那是覆蓋著金色束縛的枯槁左手強行掙脫秩序禁錮時發出的呻吟——似乎仍在冰冷的空氣中隱隱迴盪。
深紅協議構築的、絕對理性的秩序場域第一次出現了來自內部的劇烈擾動，如同精密的鐘表內部被投入了一顆狂暴的砂礫。
雖然寂靜修女的不可接觸者力場與深紅協議本身的強力反制，最終將那隻失控的手掌重新按回冰冷的扶手，使其以令人牙酸的滯澀感恢復靜止，但那股衝擊留下的餘波，如同無形的裂痕，深深烙印在殿堂的每一寸空間。
空氣凝重得如同水銀，瀰漫著未散的靈能焦糊味、冰冷的金屬氣息，以及一種更深沉的、源自未知的危機感。
殘存的禁軍衛士依舊如同金色的雕塑拱衛著王座，但他們的姿態比以往更加緊繃，覆蓋面甲的頭顱微微低垂，警惕著任何可能再次爆發的異動。
瓦爾多統領拄戟而立，獅鬃頭盔上的裂痕在昏暗光線下如同猙獰的傷疤，覆蓋著精工動力拳套的雙手緊握戟杆，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那從頭盔縫隙中透出的冰冷目光，如同最鋒利的探針，死死鎖定在王座之上那具看似重新歸於“秩序”的軀殼上，彷彿在評估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活體炸彈。
聖吉列斯站在稍遠些的位置，金色的羽翼收攏，完美無瑕的臉上交織著深切的憂慮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王座上那劇烈的掙扎，如同一根無形的針，狠狠刺入了他與父親之間那無形的精神連結，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能感受到那掙扎中蘊含的並非混沌的褻瀆，而是一種…被強行禁錮、幾近絕望的…意志？
這感覺讓他心如刀絞，卻又無能為力。
他純淨的藍寶石眼眸望向身旁的灰袍身影，尋求著指引或答案。
馬卡多，帝皇的影子右手，永生者，此刻正站在王座基座旁，距離路頡的枯槁軀體僅一步之遙。
他那雙古井般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深邃平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幾乎化為實質的凝重與探詢。
他微微佝僂著身體，佈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握著那根樸素的木質手杖，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的目光，如同穿透物質維度的射線，反覆掃視著那隻剛剛劇烈抽搐、此刻已恢復死寂的左手，掃視著覆蓋其上的金色束縛，掃視著王座基座上那些流淌著冰冷能量的複雜符文。
他“看”到的，遠非物理的表象。
在他的感知中，深紅協議的秩序場域雖然重新穩固，但其核心處，卻多了一道極其細微、卻無比深刻的“劃痕”。
那並非物理損傷，而是資訊層面的擾動印記。就像一池絕對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漣漪雖已平復，但水分子本身的運動軌跡已被永久改變。
這道“劃痕”的源頭，清晰地指向了不久前湧入王座殿堂、標誌著星語網主幹鏈路升級成功的彙報資料流——
那條資料流的核心驅動變數之一，正是來自鋼環III鑄造世界底層那微不足道的“生之變數”：老煙囪的最佳化、區域警報指示燈的微小變化、以及一群底層勞工因效率提升而產生的、極其微弱卻真實的“被看見”的滿足感。
“底層生命印記被動共鳴…？”
馬卡多在心中無聲地低語，推翻了之前的初步判斷。
不，這太強烈，太具指向性了！
普通的生命印記共鳴，絕不可能在深紅協議構築的絕對秩序牢籠中，引發如此劇烈的、近乎掙脫的“撞擊”！
這更像是…一種同頻共振？
一種被壓抑的本源意志，在捕捉到外界傳來的、符合其深層渴望的“生機”訊號時，所爆發出的…本能回應？
“生之復甦…強健的脈搏…”
馬卡多咀嚼著星語網升級成功的描述詞，古井般的眼眸深處，星河彷彿在瘋狂推演。深紅協議是冰冷的秩序，是禁錮的牢籠，是維繫帝國這艘破船不至於瞬間沉沒的終極手段。
但王座深處被禁錮的存在，其本源似乎對“生”本身，對底層萌發的、非計劃的“變數”，有著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
這種渴望，強大到足以撼動深紅協議？
這發現帶來的並非希望，而是更深的寒意與警惕。
一個被禁錮的、能撼動深紅協議的意志，其本質是什麼？
是帝皇殘存意志的掙扎？
還是…某種在禁錮中孕育出的、更加不可控的怪物？
它對“生”的渴望，是迴歸？
還是…吞噬？
馬卡多緩緩抬起枯瘦的手，極其輕微地揮動了一下。
無聲的命令。
殿堂深處未被戰鬥波及的陰影中，那幾位如同黑色雕塑般靜立的寂靜修女，周身散發出的、令靈能徹底死寂的力場，瞬間增強了數倍！
無形的“寂靜牢籠”變得更加緻密、更加冰冷，如同最沉重的鉛棺，死死罩住了整座黃金王座。
她們兜帽下的陰影彷彿更加深邃，那冰冷、無情、非人的目光，如同凍結靈魂的射線，穿透了冰冷的空氣，牢牢釘在王座之上。
監視，提升到了最高階別。
任何一絲微小的異動，都將被這絕對的“寂靜”瞬間捕捉、壓制。
馬卡多收回目光，轉向聖吉列斯和瓦爾多，臉上的凝重並未消退，聲音卻恢復了那種低沉而平穩的穿透力：
“異動已平息。深紅協議場域穩定。繼續執行既定守衛程式。聖吉列斯，泰拉的生之復甦需要守護，但王座的靜…此刻更為關鍵。”
他話語中的警告之意清晰無比——不要試圖刺激王座。
聖吉列斯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眼中的憂慮更深了。
瓦爾多統領則如同磐石般微微頷首，冰冷的殺意並未消散，只是更深地內斂。
帝國血脈強健的搏動聲猶在耳畔，但黃金王座的核心，那冰冷的秩序牢籠之下，一場關乎存在本質的風暴，已然在無聲中醞釀到了臨界點。
馬卡多知道，他必須做些什麼，不僅僅是為了監視，更是為了…理解。
理解這牢籠，理解那囚徒，理解這“生”與“禁錮”之間詭異的共鳴。
帝國的未來，或許就係於這理解之上。
神聖泰拉，帝國皇宮深處，遠離黃金王座壓抑氛圍的“鏡廳”。
這裡曾是帝皇接見原體、舉行小型戰略會議的地方，巨大的拱形穹頂鑲嵌著純淨的水晶，將外界天光折射成無數柔和的光柱，灑落在打磨得光可鑑人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
牆壁並非實體，而是由無數塊經過特殊處理的、能反射光線卻不會扭曲影像的巨大鏡面組成，營造出一種空間無限延伸、理性之光無處不在的奇異氛圍。
此刻，這些鏡面中映照出的並非往日的軍事地圖或戰略推演，而是堆積如山的羊皮紙卷軸、資料石板、全息投影出的複雜知識樹結構圖，以及…一群穿著各異、卻都眉頭緊鎖的身影。
基裡曼，極限戰士基因原體，五百世界的重建者，此刻正站在鏡廳中央。
他身披藍白相間的精工動力甲，甲冑上象徵著理性與秩序的徽記在柔和的光線下閃爍著溫潤的光澤。
然而，他那如同大理石雕琢般英俊而堅毅的臉上，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
他手中沒有握著象徵權力的權杖，而是拿著一塊巴掌大小、邊緣磨損的古舊石板。
石板上刻著的並非戰術指令，而是幾個在帝國通用語中早已被簡化、甚至遺忘的，代表著基礎邏輯與數學概念的——幾何符號。
“諸位”
基裡曼的聲音在空曠而理性的鏡廳中迴盪，清朗而有力，打破了翻閱卷軸和低聲討論的窸窣聲。
“星語網的升級成功，如同為帝國這具龐大的軀體注入了新鮮的血液。資訊的流通，是生之復甦的基石。然而，血液需要泵送，資訊需要解讀。帝國需要的，不僅僅是更快的傳遞速度，更是…能理解這些資訊、運用這些資訊、最終創造新資訊的…頭腦！”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眾人。
有穿著深紅長袍、鑲嵌著複雜機械義肢、光學鏡片不斷閃爍的機械修會代表賢者；有身披深紫色華麗長袍、面容古板嚴肅、代表著內政部龐大官僚體系的主計官；有穿著純白鑲金邊祭袍、眼神中卻少了些狂熱多了些思索的國教開明派高階教士；甚至還有幾位穿著樸素的學者長袍、在帝國體制內幾乎毫無地位、卻因在特定領域有所建樹而被基裡曼“破格”邀請來的平民學者。
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不同程度的困惑、疑慮，甚至…隱晦的牴觸。
“頭腦？”
機械修會的賢者發出金屬摩擦般的電子音，代表著絕大多數技術神甫的疑慮。
“萬機之神賜予的知識聖典，足以指引所有的邏輯與創造。額外的…教育，尤其是面向非機械神甫的思維訓練，是否…冗餘？甚至…可能滋生不必要的質疑與…異端思想？”
“知識聖典”是真理，但也是枷鎖。
打破它，意味著動搖機械教的根基。
內政部的主計官捻著修剪精緻的鬍鬚，聲音帶著官僚特有的謹慎與效率考量：
“攝政大人，帝國的資源有限。建立您所構想的…普及化基礎教育體系，需要海量的物資、人力、場地…尤其是合格的導師。這些資源，投入到艦隊建造、星堡防禦、護教軍擴充上，是否…更具效率？”
效率，是官僚的信仰，也是他們抗拒變革的盾牌。
國教的高階教士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信仰立場：
“帝皇的光輝與教誨，是引導人類靈魂的唯一燈塔。讓凡俗的、未經神學淨化的所謂理性知識過早地充斥未受洗的心靈，是否…會沖淡對神皇的虔誠？甚至…為混沌的低語開啟縫隙？”
信仰需要純粹，懷疑是信仰的毒藥。
基裡曼耐心地聽著，臉上沒有絲毫不悅，只有一種深沉的、不容動搖的決心。
他舉起手中的古舊石板，上面的幾何符號在光線下顯得異常清晰。
“看這個”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一個三角。最基礎的形狀。在聖典中，它可能代表三位一體，或是某種神聖結構的隱喻。在機械教的圖紙上，它是穩定結構的基石。在國教的壁畫中，它可能象徵神聖的山峰。”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炬。
“但剝去這些附加的意義，它本身是什麼？是三條線段首尾相連構成的封閉圖形。它的內角和，在任何情況下，都等於一百八十度。這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不因信仰而改變，不因聖典的解釋而增減，更不會因混沌的褻瀆而扭曲！”
鏡廳內一片寂靜。
基裡曼的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在場眾人心中激起漣漪。
那些平民學者更是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名為“求知”的光芒。
“真理！純粹的、可驗證的、邏輯自洽的真理！”
基裡曼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原體的威嚴。
“這才是帝國真正需要的基石！
機械教需要它來理解更深奧的科技，而不是永遠在STC的碎片中摸索！
內政部需要它來建立更高效、更公正的管理體系，而非在繁文縟節和臃腫的部門壁壘中空耗！
國教需要它來辨別真正的神蹟與愚昧的迷信，讓信仰紮根於理性的土壤而非盲目的狂熱！
帝國的人民…更需要它來理解他們所處的世界，理解帝國的律法，理解他們為何而戰！
唯有理解了，才能認同！唯有認同，才能產生髮自內心的忠誠！而非…僅僅出於恐懼或盲從！”
他猛地將石板按在身旁一張堆滿資料板的桌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星語網的升級，讓我們能更快地傳遞命令。但若接收命令的頭腦，無法理解命令背後的邏輯與意義，甚至曲解命令，那麼再快的傳遞，也只會帶來混亂與災難！我們需要的不只是聽話的手腳，更需要能思考、能判斷、能創造的頭腦！帝國需要的不是隻會背誦聖典和祈禱文的軀殼，而是能夠理解幾何原理、邏輯推演、基礎物理法則的…有識之民！”
基裡曼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那幾位平民學者身上，帶著一絲期許：
“因此，我提議，以神聖泰拉為起點，建立啟蒙聖所。它不是國教的神學院，不是機械教的鑄造神殿，也不是內政部的官僚培訓所。
它將是…帝國第一所面向所有適齡泰拉公民，傳授最基礎、最核心的理性知識——語言邏輯、基礎數學、幾何原理、物理常識——的場所！
我們將編纂統一的、剔除神學附加義的基礎理性教材！我們將選拔和培養第一批不受任何單一派系束縛的純粹導師！我們將點亮…人類理性之光在帝國心臟重新燃起的…第一顆火種！”
鏡廳內一片譁然！
儘管基裡曼已經做了鋪墊，但當這顛覆性的計劃真正被提出來時，震撼依舊無以復加！
面向平民的基礎教育？
剔除神學附加義的純粹知識？
不受派系束縛的導師？
這每一項，都直指帝國執行了萬年的根基！
機械修會賢者的光學鏡片瘋狂閃爍著紅光，二進位制低語充滿了混亂與警惕。
內政部主計官臉色發白，快速計算著這計劃可能引發的權力洗牌和資源爭奪。
國教高階教士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胸前的聖徽。
“攝政大人…這…這太過激進！恐引發…”
內政部主計官試圖勸阻。
“正因帝國危如累卵，才需刮骨療毒！”
基裡曼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這不是討論是否執行，而是討論如何執行得更好、更快、更穩！資源，從內政部冗餘的儀式性支出中調配！導師，從在座的學者中遴選，同時向全帝國徵召有識之士！教材，由我親自牽頭，集合賢者與學者，在一個月內拿出初版！
第一個啟蒙聖所，就設立在…尼洛斯巢都下層區的廢棄供水樞紐！那裡空間足夠，位置相對獨立，也最需要…理性的光芒！”
尼洛斯巢都下層區！
那個充斥著幫派、變異、工業廢料和絕望的深淵！
將象徵帝國未來希望的“啟蒙聖所”設立在那裡？
這簡直…瘋狂！
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象徵意義——在最深的黑暗處，點燃第一縷理性之光！
基裡曼沒有給眾人更多反對的機會。
他轉向一位一直沉默、但眼神銳利如鷹的極限戰士軍官——他的文官總管。
“通知泰拉所有巢都總督、行星防禦長官、國教教區主教、機械修會鑄造哨站負責人…三日後，在此召開帝國教育諮議會。缺席者，視為自動放棄對帝國未來教育體系的話語權。”
命令簡潔、高效，帶著原體不容置疑的意志。
鏡廳內，變革的風暴已然掀起。
基裡曼，這位以重建秩序為己任的原體，正試圖用理性的基石，重構帝國早已鏽蝕僵化的靈魂。
然而，這縷試圖穿透萬年黑暗的理性之光，將遭遇多少明槍暗箭？
它最終會照亮帝國，還是…引燃更大的混亂？
鋼環III鑄造世界，下層廢渣處理區。
空氣依舊汙濁，混合著金屬粉塵、熔渣的硫磺味和腐爛有機質的惡臭。
巨大的廢棄管道如同垂死的巨蟒，在昏暗的、依靠閃爍的指示燈提供照明的空間中縱橫交錯。
永不停歇的粉碎機和傳送帶的轟鳴，是這裡永恆的背景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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