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張山在屋裡坐了沒一炷香功夫，終究還是坐不住。他低聲對方知寒說了句：“咱們出去走走？”便轉身出了門。
方知寒原本靠在門側聽那兩位前輩閒聊，聞言便也跟上。
他們一路走到遊廊旁，在一截微溼的欄杆邊坐下。燈火映照著瓦簷投下斑駁光影，遠處夜蟲低鳴，院中殘花零落。
張山看著方知寒，眼中有些踟躕，終於開口道：“方知寒，小道其實本名張山峰，並不是張山，對不住了，作為朋友，卻瞞了你這麼久，不太厚道。”
他語氣輕，卻帶著幾分愧意和試探。
方知寒卻只是聳了聳肩，坐在欄杆上，輕聲道：“行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有什麼錯不錯的。”
話語簡單，卻讓年輕道人眼前一亮，彷彿卸下了一樁心事。他咧嘴一笑：“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對不對？”
方知寒聞言翻了個白眼，毫不留情地回道：“是本名。”
張山峰頓時噎住，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乾笑兩聲：“那、那確實……挺有風骨的名字，嘿嘿嘿。”
沉默片刻，他像是想起一事，眼神認真了幾分，低聲問道：“先前你送小道一顆圓球做什麼？”
方知寒似是早已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微微一笑，眼中露出一絲狡黠，道：“其實先前對面廂房那邊，打鬥動靜很大，我便出門旁觀了一場惡戰，姓楚的書生原來是一頭樹妖，被……劍仙斬殺之後，丟下那顆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寶，那位劍仙瞧不見眼，直接走了，我便去偷偷撿起來。”
他說到“劍仙”二字時，語氣頗為鄭重，眼中似有敬意。
張山峰“哦”了一聲，點點頭道：“劍仙應該就是那位神誥宗少女了。”
他接過方知寒遞來的圓球，掂量了一下，果然並不沉重，表面一圈細密符文已隱隱發暗。他低頭細看，手指輕輕一轉，察覺其中有一條極細的裂縫。
“確實跟傳說中的兵家甲丸很像，”張山峰語氣漸沉，肅然道，“不過這顆甲丸應該遭受過重創，導致上邊出現了一絲破綻。但是退一萬步說，甲丸都是極其珍稀昂貴的寶貝，雖然小道不知道價格到底多高，但肯定是價值連城都不誇張的好東西。”
他說罷，將甲丸雙手遞還回去，道：“你可得好好收起來，千萬別讓外人看到。只要以後找高人縫補修繕，就能夠放心穿在身上，相當於一等一的護身符！”
方知寒接過甲丸，摩挲片刻，忽然語氣一轉：“你也知道，我是習武之人，而且我所學拳法，講究一往無前，不可以太過依靠外物，否則反而會讓自己的拳意不夠爽利，所以這顆甲丸，我留著用處不大，賣給你吧，三百雪花錢，咋樣？”
張山峰先是微怔，繼而使勁搖頭，自嘲笑道：“莫說是三百雪花錢，就是一千兩千雪花錢，這麼個可遇不可求的寶貝，小道只要有這個家底，砸鍋賣鐵都會買下，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小道如今窮得叮噹響，否則也不至於在鯤船之上吃頓飽飯都難了。”
他話雖說得輕鬆，眼中卻流露出難言的羞澀。
方知寒輕輕將那圓球拋給張山峰，淡然笑道：“那就當你欠我三百雪花錢，別急著拒絕，你想啊，就你這個被雨一淋就昏過去的身子骨，以後我們兩個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還怎麼跟人打？你如果穿上甲丸，說不定咱倆勝算就要大上許多，一旦有所收穫，就都歸我，當你還錢，行不行？”
張山峰接住圓球，怔了片刻，終是低聲道：“方知寒……你是真把我當朋友。”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顆甲丸，彷彿捧著整座金山銀山。隨後，他與方知寒肩並肩坐在遊廊的欄杆上，一起仰望天空。
夜空深沉，月色微寒。星子在高空緩緩閃耀，彷彿歷經風波之後，天道也終於歸於平和。
張山峰忽然喃喃自語：“我小時候聽過一個傳說，說人間夜空中有一顆星，能照出人的心，若是心中無愧，它就會特別亮。你說……那顆是哪個？”
方知寒靜靜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天邊一顆最亮的星。
張山峰看了許久，忽然嘆氣道：“行吧，欠你三百雪花錢，我會記得清清楚楚，欠你這份情，也記得。”
他伸出拳頭，輕輕一碰。
方知寒也回以拳頭，一碰為諾，不言為契。
而在他們不遠處，正房內，刀客與鬼夫依舊笑語不斷。灶房中老嫗燒菜的香氣正徐徐傳來。那香氣裡沒有半點陰氣，反倒有幾分久違的人間煙火，混著夜色，吹進這曾死寂多年的古宅，也吹進兩個少年的江湖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