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衣服破敗不堪,形銷骨立。
而令人心驚肉跳的是,她那早已僵硬的、如枯枝般的雙臂,卻依舊保持著死死環抱的姿勢。
在她那早已失去生命的懷抱裡,一個同樣瘦得皮包骨頭、小得不像話的嬰孩,正費力地拱動著頭顱。
小小的嘴巴,在婦人冰冷的胸膛上徒勞地吮吸了幾下無果後,竟本能地轉向了身旁婦人身後那棵被剝光了樹皮、露出慘白樹幹的老樹。
嬰孩伸出小小的舌頭,一下下地舔舐、啃咬著裸露的、粗糙的枯木表皮,試圖從中汲取一絲水分。
或者……幻想著能咬下一點點果腹的東西。
那幼小生命本能求生的動作,在死去的母親懷抱裡,在暗淡的陽光下,顯得無比詭異、悽絕,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絕望和死亡的氣息。
空氣彷彿凝固了。
整個隊伍驟然停滯,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寒冰凍住。
所有人都看到了這煉獄般的一幕,抽氣聲、壓抑的驚呼、難以置信的哽咽在死寂中陡然響起,又迅速被強行壓抑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金橋村的村民臉色煞白,他們太熟悉這景象背後的絕望了。
康王谷跟來的婦孺更是捂住了孩子的眼睛,自己卻是忍不住渾身顫抖,無聲的流淚。
張九寧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衝上頭頂,直貫腦髓,連呼吸都為之一窒,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
一路行來,即便經歷廝殺、看到山匪間的傾軋、感受糧盡的窘迫,也比不上眼前這赤裸裸、無聲無息的死亡對心靈的衝擊巨大!
這不再是因為刀兵而死的人,而是被無情天災和人禍生生磋磨至死的同類!
懷中的陳豆此刻沉甸甸如烙鐵,燙得他心臟生疼。
“天哪……”張寶的雙手在顫抖,手中的朴刀幾乎要握不住。
張梁猛的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猩紅!
“嗷!”
跳猢猻喉嚨裡發出一聲似獸非獸的痛苦低嚎,身體劇烈顫抖起來。
這景象瞬間喚醒了他的記憶,他的婆娘,他的娃,也是在這樣的大災之年餓死在逃難時的路邊!
一個乾瘦的金橋村老人,像是夢魘重臨,喃喃出聲:“剝樹皮,啃樹皮,沒用的……”
“活不了,活不了的!”
“那邊還有人!”忽的,一個在前方的楊玄手下突然低呼,手指顫抖地指向更遠處。
眾人順著方向看去,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就在稍遠一點的枯草叢裡,依稀可見幾具或趴或躺的人影,姿態扭曲,顯然也是倒斃於此的流民。
更遠的地方,官道像是被死亡浸染過,荒蕪中透著一片死氣。
而在這些屍體之間,幾個瘦得不成人形的身影還在緩慢蠕動。
其中一人,正徒勞地用一塊石頭砸著堅硬的樹皮,似乎想鑿下一點粉末;另一個,則挖著路邊的泥土,抓起一把就往嘴裡塞……
這副憾人心靈的畫卷,比任何戰場廝殺都要慘烈萬倍。
這是無聲的控訴,是旱魃肆虐、官府無能的鐵證!
廬山中康王谷的安穩,在此刻看來竟如同井底之蛙的自欺!
殘酷的現實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砸在張九寧在康王谷建立起“護一方黎庶”的信念上!
張九寧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在劇烈地顫抖,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似乎都混合著死亡和塵土的味道,灼燒著他的喉嚨。
洶湧的情感在他胸中瘋狂激盪、衝撞,幾乎要衝破軀殼!
他猛的回頭,眼神如同燃燒的火焰,掃過身後每一個因震驚和悲憫而面孔扭曲的同伴,最終落在張寶、張梁和楊玄身上。
他的聲音因為過度的悲憤而顯得有些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壘灶,架鍋,身上有水囊的把水倒進鍋裡,快!”
這命令如同驚雷,瞬間驚醒了沉浸在巨大悲愴中的隊伍。
張寶、張梁沒有絲毫猶豫,像是找到了情緒的宣洩口,怒吼一聲便帶著幾個青壯衝向路旁。
沒有磚石?
路邊散落的石塊就是地基!
沒有柴禾?
枯死的灌木、荒草被瘋狂的拔起、折斷!
他們動作迅猛如風,恨不得將所有的力氣和悲憤都傾注在那小小的土灶之上,手上被枯草劃出血痕也渾然不覺。
“搬,快搬!”
楊玄嘶吼著,指揮著手下從康王谷出來的山匪將那口大鐵鍋抬了過來。
幾個山匪解下腰間的的水囊,將清澈的、渾濁的、溫熱的、冰冷的水一股腦地倒進那口巨大的鐵鍋裡。
鍋被架在張寶張梁剛剛用石頭、溼泥倉促壘起的簡易灶上,灌木和雜草被扔進灶膛。
那顆老樹被伐倒,蜷縮的婦人被掩埋,嬰孩則被交到了一個老婦人的手中。
感受著懷中如同風中殘葉的小小生命,即便是見過不少人間慘劇的老婦人,也一邊喂著那嬰孩涼粥,一邊不斷呢喃: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微弱的火焰開始舔舐冰冷的鍋底,煙氣嫋嫋升起。
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本能地從那煉獄般的景象,轉移到了那口開始被火焰烘烤、鍋底微微發出滋滋聲響的鐵鍋上。
那些還在地上蠕動、刨食的流民,彷彿也感受到了空氣中某種變化,動作微微停滯,茫然地抬起頭,渾濁無神的眼睛朝這邊望來。
張九寧一步、一步的走到沸騰起來的鍋灶前,迎著所有匯聚而來的目光,從懷中緩緩取出了數粒乾癟陳豆。
他將豆子輕輕投入了微沸的水中,澄澈的水花濺起幾滴。
環顧四周,入目皆是死氣沉沉的土地與枯槁絕望的人影。
張九寧閉上雙眼,深深吸了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彷彿要將這片土地的無盡痛苦都納入肺腑,再轉化為滌盪一切的力量。
當他再次睜開眼眸時,那素來溫和清朗的眼底深處,燃燒著一簇瘋狂燃燒的烈焰!
他的聲音,彷彿真的帶著一種奇異的、震顫靈魂的力量,穿透了官道上令人窒息的死寂,迴盪在每一個飢腸轆轆的生命耳邊:
“黃天憫生!”
低沉渾厚的尾音尚未在塵土中消散,一聲更為高亢的敕令轟然炸響:
“粟米化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