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那中年漢子趕忙惶恐的起身,朝著張九寧恭敬的說道:“不敢當道長稱閣下,叫俺牛二便好,大家都這麼叫。”
“牛二兄弟,”張九寧語氣溫和,“我見你方才比他人清醒些許。我有一事不明,想請你解惑。”
“道長請問,牛二知無不言!”張九寧在牛二眼中,已與活神仙無異。
張九寧扶住他,直接問道:“據史籍所載,逢此大災之年,官府應開倉賑濟,設粥棚施粥,以度災民。”
“為何你們不去領那官府的賑災糧?何以流離失所,困頓至此?”
“官府的賑災糧?”牛二臉上的表情瞬間僵硬,化作一種比飢餓更深沉、更絕望的苦澀。
他咧了咧嘴,像是在笑,眼神卻空洞麻木,“道長,您也說了是史書。柴桑縣的官老爺們自然也是有施粥的,但是……”
他艱難地喘了口氣,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我們天天守在城外盼啊,官府的粥棚只在每日早晚放一次糧,天不亮排一次,天黑前再排一次。”
“但是您猜猜,那粥是什麼樣子的?”
牛二伸出枯柴般的手比劃著:“一口大桶裡,滿是渾濁不堪的黃湯水!能沉底的,是糠麩!是麩皮!”
“飄著的,就那麼可憐巴巴的一點點……一點點粟米渣子!風一吹,湯麵上怕是比牛撒泡尿的功夫還快,就只剩下水影子了!”
張寶聽得怒火中燒:“朝廷難道不發米糧賑災,不是聽說洛陽的皇帝發了數萬萬錢賑災嗎?!”
牛二慘然一笑,帶著無盡的嘲弄:“米糧?發,當然發,朝廷發了!”
“可發到縣裡的本就沒多少,再進了錢縣令和趙縣尉等老爺們的口袋倉庫。能給我們這些刁民漏下來的,可不就只剩這些豬狗都不吃的麩糠餬口了嗎?”
“道長,您是活神仙,有大神通,幾顆豆子就能變出這麼多香噴噴的白米粥……可官府的鍋再大,每天也就只熬一桶!”
“一桶啊!最多夠百十號人分一碗,但這城外擠了幾千人啊!”
“頭天晚上就得去排隊。去得晚了,連那刷鍋水都分不到一滴!官差老爺們嫌我們礙眼,還時不時拿鞭子棍棒驅趕……”
他指著周圍躺倒的災民:“道長您看看,看看他們!”
“我們這些沒排上隊,或者排上了只得了半碗泔水的,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我之所以一路從柴桑縣城外爬到這裡,就是聽人說,沿著官道往東,去到鄱陽湖邊,那裡水多旱情輕些,許能找點魚蝦水草,討條活路……”
牛二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悲涼與自嘲。
“可惜啊,這麼想的不止我一個。官道成了死人路,路旁的樹皮都被啃光了,我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倒在這裡,原想著就這麼死了算了,沒想到遇到了道長您,遇到了這鍋能救命的神仙粥!”
他說完,兩行渾濁的淚水從深陷的眼窩裡流下,混雜著臉上的灰土,留下兩道蜿蜒的痕跡。
金橋村的村民們聽著,心中充滿同情,不少婦人早已跟著落淚。
楊玄、劉峰等人面色鐵青,他們曾在山上為匪,清楚官府的貪婪。
但惡劣至此,依然超出了想象!
張九寧沉默地聽著,牛二的話語像冰冷的刀子,戳破了他對這個時代官府的幻想。
他環顧四周,官道兩側的荒草叢中、樹下,隨處可見倒臥的人形。
死去的屍體腐敗無人收斂,史書上的哀鴻遍野第一次以如此殘酷、如此絕望的方式呈現在他眼前。
他相信牛二沒有說謊,那絕望中的訴說摻雜著太多刻骨的體驗。
但他,仍舊想要親眼看看!
“去柴桑縣城!”張九寧抬起頭,眼神恢復了之前的清澈與堅定,但深處卻多了一股壓抑的怒濤。
“牛二兄弟,你受苦了。”
“之後便跟著我們吧,至少不缺你一口吃的!”
旋即,他轉身看向楊玄和張寶等人。
“帶好隊伍,尤其照顧好新來的鄉親。我們……”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帶著決斷,“去柴桑縣城下,看看那官府的施粥仁政!”
道聽途說終究隔了一層,張九寧需要親眼看,親身感受這世道究竟糜爛到了何種地步。
隊伍在休整後重新開拔,朝著柴桑縣城的方向移動。
而沿途的景象,比他們之前遭遇的任何一段都更加悽慘。
那不再是零星倒斃的飢殍,而是連綿不絕的絕望。
破敗的窩棚如同腐爛的菌斑蔓延在官道兩側,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
面無人色的流民如同曬乾的稻草,目光空洞地倚在枯樹下,或是蜷縮在草窠裡,對周圍的一切反應麻木。
只有當他們這支近數百人的龐大隊伍經過時,見到隊伍中的同類,那些尚存一絲力氣的眼神才會陡然亮起,掙扎著爬起,匯聚成蹣跚的潮水,無聲無息地融入隊伍後方。
“道長,這…”
楊玄看著迅速膨脹的隊伍,眉頭緊鎖。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如同風中殘燭的新加入者,其中的一些老弱婦孺別說行走,連站立都勉強。
他的心中雖然憐憫這些災民,但是此刻在他的眼中,自然還是張九寧所要做之事更加重要!
“他們這般孱弱,別說走到縣城,只怕走著走著就要倒下一大片。我們的速度已經被他們拖慢,如此下去,明日也未必能到柴桑城下。”
劉峰扶著腰間的刀,神情凝重地介面道:“而且目標太大了!”
“數百衣衫襤褸的流民聚在一起,沿途若有官兵,或是朱貴那等宵小的眼線,必生事端!”
張寶性子急,忍不住甕聲道:“那總不能見死不救,可帶著這麼一大幫子…唉,道長,怎麼辦?”
張軒賢拄著張梁用樹枝臨時修補好的柺棍,渾濁的眼中雖有悲憫,但卻滿是擔憂:
“道長,楊玄、劉峰說得在理。若真想親眼去檢視那柴桑縣衙的施粥虛實,帶上所有人一同前往,恐非上策。目標暴露,若遇盤查或衝突,護住這麼多人,難如登天。”
張九寧沉默著。
他望著一眼看不到頭的隊伍,人群中孩子的啼哭、老人壓抑的咳嗽、婦人不堪重負的喘息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無形的網,束縛著他前進的步伐。
牛二之前的描述在這片慘景映照下,顯得無比真實!
他心中對官府的最後一點信任正在崩塌,但親眼見證的執念卻愈發熾烈。
必須看到真相,才能決定之後的路該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