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縣城外,西沉的落日將城牆拉出長長的、猙獰的黑影,像是匍匐在大地上的巨獸。
城牆根下,黑壓壓的人群如同依附在巨獸身上的蝨子,綿延出去近一里。
那是數千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流民,他們蜷縮在汙穢的溝坎旁、斷壁殘垣下。
空氣中瀰漫著絕望的死氣與排洩物的惡臭,飢餓的目光如同無數細碎的磷火,在暮色中麻木的閃爍。
而在距離城牆約三里地的一片低矮土丘之後,張九寧望著眼前這片由七八百人組成的龐大人群,眉頭緊鎖。
原本康王谷出來加上金橋村的鄉親不過四百餘人,可僅僅一日多的官道行程,那些倒在路邊、氣息奄奄的流民,便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不顧一切的依附上來。
隊伍如同滾雪球般膨脹,但帶來的不是力量,而是沉重的負擔。
這些新加入的流民體力枯竭,行進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此刻,這些人在土丘後或坐或臥,壓抑的咳嗽聲、嬰兒微弱斷續的啼哭不時響起,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道長,這麼多人擠在這裡,萬一被城上巡邏的官軍或眼線發現……”楊玄湊近張九寧身邊,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深深的憂慮。
他作為昔日的山匪三當家,深知目標過大在此時意味著致命的危險。
張寶聞言,有些煩躁,看著身後疲憊不堪的人群,低罵道:“早知道就不該沿途耽擱救人,拖慢行程不說,還成了活靶子!”
老村長張軒賢拄著張梁臨時為他削制的新木柺棍,渾濁的眼中滿是擔憂,他望向張九寧:
“道長,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不如先讓老弱在此暫歇隱蔽,只帶精幹人手前去探查?”
張九寧深吸一口氣,空氣中衰敗的氣息令他胸口發悶。
他環顧眾人,果斷下令:“楊玄,劉峰,你們留下,約束眾人隱蔽好。張寶、張梁,隨我前往柴桑城下探探情況。”
他頓了頓,看向楊玄,“若有異動,立刻組織鄉親們向康王谷方向撤離,以保全性命為要,等我們的訊息!”
楊玄抱拳:“道長放心!”
劉峰也重重點頭,握緊刀柄的手青筋微露。
張九寧最後瞥了一眼身後土丘下那一片在暮色中顯得無比脆弱的身影,心中信念更堅,低聲道:“走!”
三人藉著漸濃的暮色和官道旁的溝壑、灌木叢掩護,快速向柴桑縣城方向潛行。
沿途景象觸目驚心,官道兩旁倒斃的屍體比比皆是。
有的已腫脹腐爛,引來群蠅盤旋,散發著濃烈的惡臭;尚能喘息的,眼神空洞,對路過的三人毫無反應,宛如行屍走肉。
越靠近城門,流民聚集得越發密集。
當他們來到離城門約百步遠的時候,暮色已完全籠罩大地,城門處點起了火把。
恰在此時,沉重的城門發出吱嘎的摩擦聲,從中門內開了一道僅容數人透過的縫隙。
幾盞燈籠晃動,幾個穿著皂衣、神色懶散的差役抬著一隻覆蓋著木蓋的大桶,慢悠悠地晃了出來。
緊隨其後的,是七八名倚靠著長矛、身披陳舊皮甲、同樣打不起精神的縣兵。
他們的出現,如同在死水般的流民群中投下了一塊巨石!
“施粥了!官爺施粥了!”不知是誰先嘶啞地喊了一聲。
嘩啦!
剛剛還死氣沉沉的城牆根瞬間沸騰!
無數人影如同餓極的狼,從四面八方湧向那緩緩抬出的粥桶。
推搡、踩踏、咒罵、哭喊聲霎時響成一片,一個骨瘦如柴的老漢被擠倒在地,頃刻間便被後面湧上的人潮踏過,竟是隻發出一聲短促的哀鳴便沒了聲息。
“肅靜!排隊!再擠都別想吃!”
一個領頭的差役揮舞著鞭子,啪啪地抽打在湧得太靠前的人身上,發出清脆而殘忍的聲響。
幾根長矛也象徵性地前指,暫時威懾住最前面瘋狂的衝擊。
木桶被重重地墩在地上,蓋子掀開,在火把昏黃搖曳的光線下,張九寧、張寶、張梁有些模糊的看到了桶裡的“粥”。
這哪裡是粥,這分明就是清水裡象徵性地撒了幾把糙米糠!
湯水清澈見底,米粒寥寥無幾,飄著幾片煮爛的菜葉,甚至連熱氣都微乎其微。
這就是朝廷的施捨?
這就是所謂的賑災?
差役們面無表情地拿起大勺,動作粗暴、極不耐煩地開始分發。
說是分發,不如說是傾倒。
飢腸轆轆的人群爭先恐後地伸著破碗、陶罐、甚至用手去接那稀湯寡水!
混亂中不斷有人因爭搶而被抽打倒地,只用了不到一刻鐘,那碩大的木桶便見了底。
差役們罵罵咧咧地蓋上桶蓋,在縣兵的護衛下,如同完成了什麼任務般,頭也不回地縮回了城門,厚重的城門隨之砰然關上。
城外,短暫的、虛假的沸騰瞬間冷卻,只留下地上幾個被踩踏致死或重傷呻吟的流民,以及更深的絕望和死寂。
沒有得到粥的,哀嘆著重新蜷縮回去;得到半碗清湯寡水的,頓時如獲至寶般灌入腹中,唯恐被他人搶走!
張九寧看著這一切,胸口堵得發慌,眼中怒火升騰。
這景象比之前官道上所見更直接的印證了牛二所言,官府根本無心賑災!
這哪是施粥,這分明是餵豬!
不,說不定城裡的豬吃得都比這好!
就在這時,城門旁專供人出入的小門再次開啟。
這一次,出來的不是皂衣差役或縣兵,而是四五名穿著麻衣但卻趾高氣揚的健壯僕從。
他們看起來雖然並不富貴,但是臉上氣色紅潤,與城外的破敗絕望形成刺眼的對比。
這幾人無視地上倒臥的流民和周圍的死寂,目光銳利地在城牆根下的人群中逡巡,像是在挑選貨物。
很快,他們的目光鎖定在距離張九寧等人藏身處不遠的地方。
那裡,一個面黃肌瘦、頭髮枯槁的婦人緊緊護著身後一個穿著打滿補丁、但漿洗得還算乾淨的衣衫的少女。
少女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低垂著頭。
雖然面黃肌瘦,但是不難看出來有幾分顏色,然而此刻卻是躲在她母親的身後微微發抖。
幾個僕從頓時眼前一亮上前,來到婦人和少女面前停下。
為首一個管事模樣的男人,用馬鞭虛虛一指,懶洋洋地開口,聲音在傍晚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那婆娘,可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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