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在太平年月不過是幾場觥籌交錯的官宴，幾番公文往來的間隙。
但在瘟疫肆虐的煉獄裡，五天足夠死亡如野火燎原，從一個村落燒進另一個村落，從一座城池吞噬下一座城池！
奏報上提及的這十二個縣在五天前就已經陷落，那麼現在呢？
山陰城周邊呢？
整個會稽郡，甚至是與他治所毗鄰的丹陽、吳郡……會不會也已有了瘟疫！
一種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瞬間凍結了周寰的四肢百骸。
“大人！”
一名身著精幹短衣的心腹屬官在堂下低呼，他是周寰親任、負責郡內民事疾疫的治中從事。
他見周寰失態，不敢怠慢，聲音急促地補充著剛收到的、比那帛書更晚送達但更為駭人的情報。
“烏傷縣三日前再派快馬信使，但信使途中病倒，信由其同行者拼死帶到山陰城外驛站就死了！”
“訊息……訊息比帛書上所言，更惡！”
“說！”
周寰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更密，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那屬官艱難地吞嚥了一下：“信言：烏傷縣內，染病者已十之有三！”
“街巷中每日清出的屍首已過百具，草蓆裹屍堆積如山，焚燒的濃煙日夜不息，遮天蔽日！”
“河水因大量汙穢之物排入，已臭不可聞，下游村落飲用者紛紛倒斃，縣令大人也在數日前染疾，如今生死不明！”
他頓了一頓，聲音更低也更沉痛，“不止烏傷，周邊諸暨、餘姚、剡縣、上虞……奏報中的十二縣恐已無一倖免，且有往郡治山陰蔓延之勢！”
“山陰城外流民營中，已零星發現腹瀉嘔吐之症……”
“嘩啦！”
周寰再也聽不下去，猛的揮臂將案几上堆積如山的其餘竹簡、卷宗全部掃落在地！
筆、硯、印章翻滾著跌落，發出刺耳的聲響。
那象徵著權柄與安泰的物件，此刻在大疫面前顯得如此無力可笑。
他胸口劇烈起伏，臉色由白轉青，一股混雜著恐懼、憤怒與無力的腥甜直衝喉頭。
“天亡會稽嗎？”他嘶啞地低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
“為何無人早早察覺異動？！”
他如困獸般在堂內來回踱步，眼神兇狠地掃過堂下肅立的幾名主要僚屬——倉曹、戶曹、典醫官、兵曹、門下督郵等人。
倉曹掾史在周寰駭人的目光下噗通一聲跪下，聲音發顫：“大人息怒，下官確有失察！”
“痢疾初起多在偏僻村落，訊息傳遞本就緩慢，加之鄉吏或畏責或亦染病，待數縣皆報，態勢已急轉直下！”
“驛道又因流民、匪患多有阻隔，此其一！”
“其二，郡府常平倉中的府庫存糧……”
“存糧如何？！”周寰厲聲打斷，心頭那種不祥的預感再次升起。
倉曹幾乎將頭埋進地磚：“存糧經年來支應州郡府兵錢糧、賑濟小災流民，尤其是去年為彌補京畿徵調之不足而強行撥付了大部。”
“眼下府庫空虛，各倉存糧恐不足支應半月之需，更遑論……”後面關於賑災的話，他實在說不下去了。
周寰眼前一黑，一個趔趄，若非手扶住案角，幾乎栽倒。
“藥，藥材呢？”他猛地轉向一旁早已面色慘白、鬚髮皆顫的典醫官。
然而這位掌管郡內醫藥事務的老吏，此刻眼中也只剩下絕望。
“大人……”典醫官跪倒，老淚縱橫。
“倉曹所轄藥庫，黃連、葛根、白頭翁、馬齒莧、地榆炭、伏龍肝等止痢要藥，存餘十不存一！”
“疫起之初尚有一些遊方醫者和百姓自救，採挖些草藥，如今鄰近山野，凡能辨識之草藥早已掘盡！”
“更要命的是，外郡藥商聞疫早遁，如今便是手握千金恐亦無處購得足量救命之藥……”
他痛苦地搖頭，“下官手下所剩的幾位疾醫，連日看診，體力早已不支，更有兩人也已染病倒下……”
恐懼，是比瘟疫本身傳播更快的毒藥。
半日時間過去，當山陰城內那些高門大戶的角門悄然關閉，當一些官屬家眷以探親為名連夜打包細軟準備外逃的風聲傳入周寰耳中時，他終於徹底爆發了。
“夠了！”
他鬚髮戟張，一掌重重拍在幾乎被他掀翻的案几上，案面發出沉悶而巨大的嗡鳴。
堂下僚屬渾身一顫，俱都噤若寒蟬。
“值此浩劫臨頭，不思同舟共濟，保境安民，竟敢言逃！”
周寰的聲音如同滾過天際的悶雷，帶著壓抑到極致的狂怒，“傳本官令！”
他猛地挺直腰背，雖然眼底的血絲與疲憊難以掩飾，但此刻一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厲之氣從他身上猛然騰起：
“其一！”他目光如電，掃向跪在地上的倉曹和一旁負責治安的門下督郵。
“徵發郡內豪強大戶府中存糧，告訴他們，此乃生死存亡之際，若有藏匿、抗拒者，門下督郵即刻領兵查抄，抗拒者視同謀逆！所得糧米、錢財，盡數納入統一調配！”
倉曹與督郵齊齊叩首：“遵命！”
“其二！”周寰的目光轉向典醫官和那名負責疾疫的治中從事。
“典醫官，命你集合郡內所有尚能行走之醫工、藥工、甚至稍懂藥理的方士巫醫！”
“告訴他們，懸壺濟世，正在此時！即刻分派隊伍，於尚未蔓延或疫情較輕之縣、鄉就地指導，採集一切可能之代用藥材！”
“治中從事，命你將現有疫區據水源、道路詳分為片，劃定隔離區！”
“病戶門上以石灰畫圈標識，十戶中若有二戶染病，則整裡封鎖，食物飲水，由軍士隔牆投遞！”
“傳令各城門、關隘，凡自疫區流出者，無郡府通關令牌者，無論何人，一律嚴禁入內，敢有衝卡者，殺無赦！”
“令官軍巡邏四野，收殮曝屍，統一深埋，焚燒掩埋之處要遠離水源，此乃斷疫源之根本！”
典醫官和治中從事感受到那份決心，立刻應命：“屬下萬死不辭，定盡力為之！”
“其三！”周寰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兵曹身上。
“傳令各郡郡守，令其不惜一切代價，火速徵調存糧、籌集藥草，尤其是止痢之藥！”
“責令該郡守備長官，派遣精兵押解物資，走水道避開疫區，務必以最快速度運抵山陰城外！”
“告訴他們，此非本牧一人之令，乃揚州百萬生靈之託！物資若有半分差池，貽誤時機導致瘟疫蔓延過江，周寰必親赴洛陽告御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