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聿明的帶領下,第五軍六萬多名中國軍隊,放棄了安全撤退到印度的路線,一路向北推進。他們只有在日本軍隊之前搶先透過密雲支那,才可能活著撤回中國。
在熾熱的陽光照耀下,地表溫度已經超過了六十度,無論是汽車輪胎輾上去,還是人的鞋子踏上去,都會留下一個或深或淺的印痕。
在這種炙熱的天氣下,不知道有多少中國士兵,低著頭默默在曼德勒通向密雲支那的河谷公路上慢慢走著。現在大勢已去,三面被敵包圍,在這些中國軍人的臉上,再也找不到初入緬甸時,那種為國為民捨生取義的豪情壯志,有的只是大敗後渴望獲得安全與平靜的歸心似箭,還有長途跋涉後,那種精神與體力的雙重疲憊。
放眼看出,六萬多名中國軍人排成的隊伍,就像是一條灰色的河流,帶著疲憊,在沉默中慢慢向前流淌著。
印度英帕爾!
印度科西馬!
印度溫佐!
……
一個個可以轉向通向印度的三向路口,被這條灰色的長龍慢慢的甩掉,當隊伍走到溫佐時,終於停下了。因為……剛剛接到軍部發來的電報,密雲支那,這個中國遠征軍唯一還可以透過,順利返回中國的通道,這最後的希望,已經被日本軍隊撲滅了!
看著手中這份軍部發過來的電報,杜聿明真的呆住了,現在已經是深夜,四周的群山都隱藏到一片黑暗的沉默當中,但是放眼望過去,卻更加顯得壓抑和沉重。而那些走了一天路,已經極度疲憊計程車兵,就靠在路邊的石塊和大樹上,沉默不語的坐著,沒有人願意說話,四周只剩下一群人粗重的呼吸聲,和一雙雙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幽月光的眼睛。
杜聿明知道,大家都在看著他,雖然他想控制好自己,但是他捏著那件電報的雙手,仍然在微不可查的輕顫著。連日來不停遭到敵機轟炸掃射,連日來像一群喪家之犬似的不斷後撤,六萬多名他必須要為之負責的部下,孤立無援的絕境,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慢慢消磨著這位指揮官的意志。
身為一名優秀的指揮官,杜聿明當然能推算出來,這批攻佔密雲支那的敵人,機動性之強,絕對不可能是五十六師團主力這樣的大規模部隊,按照常規計算,最多也就是兩個聯隊,大概四五千人。最重要的是,這兩個聯隊長途奔襲,搶佔了密雲支那,已經疲翻不堪,在他的手裡還有四個主力師,六萬多部隊,如果下令集結絕對優勢兵力,強攻密雲支那,也許還能開啟一條回國的通路。
但是現在第五軍,已經不是原來的第五軍了,一旦他們強攻密雲支那不成,被緊隨非來的日本軍隊從後包抄,第五軍就註定要在這裡全軍覆沒!
……
當聽到杜聿明下達的命令,正在二百師師部裡,面對地圖一起討論著什麼的戴安瀾、周之再、高吉人和雷震,一起霍然抬頭。
“撤退?繞過孟拱棄車上山?進山與敵人打游擊戰?再伺機進入國境?!”
聽著傳令兵的話,這四個人的眼睛當真是越睜越大。最後高吉人終於忍不住道:“軍長究竟怎麼了,以我軍的現狀,一旦放棄汽車和坦克,進入深山,部隊的指揮體系就會徹底散架,那時候我們就不再是一支部隊,而是散兵,是遊勇,是一堆受過嚴格訓練的烏合之眾了!”
“我覺得,進山打游擊戰,並不適合我軍的現狀。”
周之再扶了扶自己的眼鏡,伸手指著地圖,道:“這裡全是連綿不絕的群山,其中不乏熱帶雨林特徵的原始叢林,我軍士兵從來沒有接受過原始叢林的生存訓練,又沒有後勤補給,在裡面不要說打游擊戰,只怕連最基本的生存,都無法得到保障。最重要的是,這裡是緬甸,不是中國,我們不熟悉地形,當地緬甸土著又普遍敵視我們,我們根本無法得到他們的幫助。沒有民眾支援的游擊戰,又怎麼可能持久?”
戴安瀾一直在微微點頭,但是雷震突如其來的聲音,卻讓他全身都忍不住微微一顫:“杜聿明怕了!”
“杜聿明堅持不肯撤退到印度,這份勇氣,值得尊敬!但是,這些天不停的撤退,天天頂著敵人轟炸機戰鬥機反覆攻擊,孤立無援之下,更要對自己的決定,和幾萬名部下的生死勝負,我們杜聿明軍長的勇氣,大概已經磨光了!”說到這裡,雷震下了一個定語:“沒有了勇氣,我看杜聿明的統率力,也完了。”
戴安瀾、周之再和高吉人眉角都在不停的跳動,雷震說的實在是太尖刻,直白得讓人幾乎無法接受,但是他們這些人卻偏偏明白,這也許正是最真實的原因!
“報告!”
一名作戰參謀突然跑進了臨時批揮部,他掀開軍用帳篷的簾子,放聲叫道:“師座,孫立人帶著他的部隊跑了!”
聽到這個訊息,戴安瀾等人再次聳然動容。
要知道孫立人可不是什麼小角色,而是三十八師的師長!
高吉人迅速低喝道:“到底是怎麼回事,說仔細點!”
“是!”那名作戰參謀狠狠喘了幾口氣,繼續報告道:“現在有些部隊接到命令,已經棄車上山,那些先上山的部隊全亂了!大家都在玩命跑,軍官們一開始還在約束,最後連他們也跟著跑了!三十八的孫立人,說這樣下去,部隊非得全毀了不可,還不如把部隊拉到印度,這樣還能儲存一線生機,所以他沒有帶領部隊上山,突然搶了其他部隊已經丟在山下的汽車和裝甲車,往印度的方向跑了!”
“啪!”
戴安瀾的手一鬆,他捏在手裡的紅藍雙色鉛筆,掉到了面前的軍用地圖上。他面對敵人奇兵突襲指揮部,沒有慌張;下令炮擊指揮部,第一發炮彈就打到了自己的頭頂上,他沒有慌張;和數倍於己的敵人血戰同古城,他沒有慌張;可是在這個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戴安瀾的心也亂了。
而在這個時候,接到命令上山打游擊,並且已經奉命行動的其他部隊,都亂了!
俗話說得好,兵是將的膽,將是兵的魂。當一個將領自己先亂了,他的部下,又怎麼可能不亂?!
而孫立人帶著三十八師臨陣抗命轉頭奔向印度,姑且不論他的舉動是對是錯,但是孫立人的行為,三十八師的全體撤離,無疑對第五軍這個由於軍長杜聿明失控,已經失去向心力的團體,進行了最重也是最後的一擊。
“我們出去看看!”
當戴安瀾帶著雷震他們快步走出臨時師揮部時,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他們仍然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放眼望去,在他們視線可及的大山裡,叢林中,到處都是撒腿狂奔的灰色身影,在山坡上,在道路的兩旁,隨處可以看到在戰場上,應該被軍人視作第二生命的武器。
而二百師的驕傲,那些不知道國家花了多少黃金,幾經周折才購買回來的汽車和坦克,在戰場上還沒有發揮出自己的作用,就被它們原來的主人給拋棄了。那一扇被開啟,卻沒有人再去重新合上的車門,依然在輕輕的晃動,彷彿正在用它們自己的方式,抗議著什麼。
看著這一幕又一幕,戴安瀾和周圍這幾個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彼此對視了一眼,他們都在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五個字……兵敗如山倒!
“看那些部隊,似乎早已經接到命令,才會變成這個樣子,”周之再畢竟是參謀長,他疑惑的道:“按照道理,這種命令應該是軍長召集各師團長髮布才對,最起碼,也應該派出傳令兵,同時傳送才對,為什麼只有我們二百師,直到這個時候,才接到了軍長的傳令?”
“因為他在猶豫!”
雷震幽幽冷冷的聲音再次響起,直到這個時候,戴安瀾才驚訝的發現,也許是經歷過太多太多痛徹心扉的往事,雷震雖然年輕,卻已經有了一雙幾乎可以透視人心的雙眼:“杜聿明怕了,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也隱隱明白,他的決定是錯誤的。所以他下意識的留住了二百師,這樣如果他想反悔了,至少還有一支主力部隊,還有迴轉的餘地。只是杜聿明軍長,真的忽略了長達十天的潰敗撤退,對部隊士兵的打擊,沒有做好充足的動員工作,沒有重新激發士兵的勇氣,那些已經上山的部隊,現在換任何人上去,都無力迴天了!”
孫立人帶著三十八師跑了,二十二師和九十六師,已經在這緬甸的群山中,成了漫山遍野亂跑的沒頭蒼蠅。第五軍,四個主力師,加上軍直轄部隊六萬五千多人,到了這個時候,還能勉強集結成隊形,還能稱之為部隊的,竟然只剩下二百師了!
“我立刻回參謀部,密雲支那我們一個師是打不下來了,但是我們師絕對不能上山打游擊,更不能一上山就散了,我必須要為二百師,找到一條回國的路!”
正所謂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在這種時候,第一個醒悟過來的,竟然是參謀長周之再,他向戴安瀾敬了一個軍禮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之再說得沒有錯,我們二百師絕對不能散,我立刻把連級以上軍官集中在一起,對他們訓話。再透過他們告訴每一個士兵,越是到這種時候,越要抱成一團,否則只能死得更快!”
高吉人也立刻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對著戴安瀾敬禮後,高吉人也走了。
“那些汽車、坦克、裝甲車還有火炮,我們沒有一樣能自己生產,全部是花了大量黃金,從國外買回來的。我們買這些武器,是想用它們來抵抗外辱,絕不是為了讓敵人繳獲,再轉手用這些武器來打我們的同胞!”
雷震對著戴安瀾舉手為禮,沉聲道:“既然無法帶走,我就帶著特務排,把所有的汽車、坦克和裝甲車,全部炸掉!”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日,杜聿明帶領的遠征軍,被迫放棄汽車,進入了胡康河谷。而唯一成建制進入河谷的二百師,為了幫助軍部抵抗追兵,而刻意放慢自己腳步,被敵人分圍,和軍部失去了聯絡。
在緬甸群山當中,二百師被數倍於己的敵人在後面窮追猛打,部隊一次次被迫分散,又在他們軍官強大的凝聚力下,重新集結到一起。在這種情況下,杜聿明軍長所提出的游擊戰術根本無法得以實施,他們這些中國軍人在這裡人生地不熟,更兼言語不通。而且這些年緬甸以昂山將國為代表的民族獨立運動不斷發展,當地土著仇視英國殖民者,也仇視幫助英國軍隊的中國人,嚮導不肯為中國軍隊帶路,急得戴安瀾用馬鞭狠狠抽自己的皮靴不說,當地土著還將中國軍隊的行蹤向日本軍隊報告,在這種情況下,二百師一直處於被追擊狀態,更不要說其他一進入群山,就已經變成烏合之眾的部隊。
看著僅僅被敵人追打了十天,就已經越來越分散,控制力更已經到了崩潰邊緣的部隊,戴安瀾的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苦笑。再這樣下去,沒有補給沒有支援,到處都是敵人,就連食物都吃盡,已經開始吞吃樹皮充飢的二百師,能在敵人的猛攻下,再支撐三天,就已經是奇蹟了!
而就是在這一天晚上,紮營的時候,戴安瀾才發現,雷震失蹤了,連帶和雷震一起失蹤的,是他帶領的特務排。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連戴安瀾都沒有發現,他的聲音在這個時候,是如此的苦澀:“雷震從小就在大山裡長大,到了這裡他就等於是回到了家,再加上他親手訓練出來的特務排,雖然人少,卻更適合這種山區游擊戰,他們自力更生,活著回到國境的可能性,總比跟著我們這支快要被敵人打散的部隊要強得多。”
“不,師座,我和你的看法卻恰恰相反。”
周之再輕聲道:“和雷震相處了那麼久,師座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的心性,臨陣怯戰絕對不是雷震的風格,我想他之所以不辭而別,是應該找到了自認為比跟著二百師更重要,但是向師座說明,你又絕不會同意的事情。”
聽著周之再的話,戴安瀾的臉上,總算是露出了一欣慰的神色,可是隻是略一思索,戴安瀾的臉色再次變了,“之再你是說……”
“師座你說過,雷震是一個在大山裡長大的孩子,他比誰都精通山地叢林作戰,師座你還說過,我們二百師就要被敵人打散了。”
周之再扭過頭,看著他們用自己的雙腿,一步步走過來的路,看著周圍沉浸在黑暗當中的樹木和石頭,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爍爍的光彩。周之再的心裡,更在想著一個問題:“雷震,你是想帶領特務排,透過遊擊作戰的方式,不斷騷擾敵人,讓他們放緩進攻的腳步吧。可是,面對也許是一個或幾個聯隊,甚至是五十六師團傾巢盡出的猛攻,以你們一個排,又能給他們造成多少困擾?我真的不想這樣評價,但是我不能不能說,你現在的行為,真的好象是……螳臂當車!”
周之再猜對了,但是,他也猜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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