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明月

第1章 五月天山雪(上)

付了房錢衣錢,他身上只剩下最後兩錠銀子,大的約莫四五兩,小的不到二兩。謝春暉拿在手裡掂了掂,隨手塞回去,倒也不十分在意,只是一覺睡醒已經有些餓,便下樓去覓食。

一出門,他長出一口氣,今日倒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晴暖,一時間輕裘都有些穿不住了。街上也不似昨日一般蕭瑟,當街的門面都支起門窗來做生意,路上也有一些客商打扮的行人。

謝春暗忖這些人怕是昨日也躲在客棧中,生出幾分羨慕之情——外間風雪交加,房內火暖被軟,想想便覺得是一樂事。

他倒不著急吃東西,只沿街信步走著,見一戶閉門的客棧前大石頭上半躺著一個人,他身著青色半舊夾襖,褪色的風帽蓋在臉上,依稀看出原來似乎是藍色。謝春暉沒忍住上前一步,輕輕拍了拍這人裸露在外面的手,頓時一個激靈。

這手極為纖瘦,但骨節並不小巧,摸上去又冷又硬,不像活人,倒像是凍斃在雪地裡的死屍。謝春暉忍著不適,探身過去看,那手是青白色的,淡青色的血管幾乎要浮上來,他正待掀開兜帽去探探呼吸,只聽悶在風帽下面的聲音說:“有何貴幹?”

謝春暉嚇得一個哆嗦,連著退後兩步,何清旻聞聲坐了起來,風帽滑落,露出一張蒼白清秀的臉來。

謝春暉面色尷尬,囁喏道:“抱……抱歉,在下以為兄臺……”他話說到一半,怎麼也不好意思把“以為你死了”說出口,哽住了。

何清旻打了個哈欠,道:“落魄於此,今日陽光正好,剛好補眠。”

謝春暉脫口道:“晚上怎麼不睡?”

何清旻道:“夜間風大,怕睡著了醒不過來。”

謝春暉這才反應過來,這人怕是沒有睡覺的地方,便開口相邀道:“我在西頭客棧裡住,如兄臺不棄……”

何清旻打斷他:“你叫什麼名字?”

謝春暉直言姓名,何清旻微微愣了一愣,道:“你……你這孩子……你家人怎麼放心你一個出來的?”

這話說得未免有些深了,謝春暉也不生氣,他想想自己一路上的損失,不由得臉上一紅,嘆氣道:“我已經十六,也不小了,獨自出門是應當的,只還應歷練才是。”轉而問:“不知兄臺大名?”

何清旻揮揮手:“文縐縐的,聽著累,我叫賀朗。我在這裡住得好好的,不和你去了,你出門在外,要多加戒備。”

這話說得宛如師長,又聽說這人也姓“何”,謝春暉眼眶一紅,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都湧了上來,他把眼淚憋了回去,抱拳道:“在……我別無長物,這錠銀子還請收下吧。”說著,將剩餘的大塊銀兩遞了過來。

何清旻只想敲這孩子的頭,真朽木不可雕,“不用顧忌我……只是你這未免太大了些,倒鋪子裡換成碎銀銅錢更好,你往北走,右手邊遇見的第一家票號信譽尚可,可以在那裡換錢。”說著又嘆氣,“衣服也太扎眼了。”他這句話說得輕,謝春暉畢竟是習武之人,聽得清清楚楚,未免有些赧然。

告辭了何清旻,謝春暉不覺得自己有多顯眼,只道何兄日子太清貧。他卻不知,他身上的這件輕裘已經是北鎮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實在是他自己自幼錦衣玉食慣了,不識人間煙火。

何清旻有一句話倒是沒有說錯,謝春暉的家人的確不放心他一個人出門。

他是離家出走的。

此次遠行是因著大伯的商隊要出關販鹽巴絲綢等,謝春暉撒嬌耍賴說要去見世面,他母親經不住央求,答應下來,父親無奈,也只得讓他去了。但從一開始,他打的就是偷偷逃跑獨自闖蕩江湖的主意。

他從大伯的商隊裡乘人不備偷走了一匹馬,揣上私房錢,為了不引人矚目連佩劍都沒有帶,雖然和他想象中的仗劍江湖多有不同,但是……

撥出一口氣,謝春暉在何清旻說的地方換了錢,在客棧又留了一日,次日清晨,搭了商隊的便車,東入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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