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那句徹底將他看穿的留言,則像是一柄重錘。
把他所有的偽裝、所有的自負、所有的鬼迷心竅,砸得粉碎!
過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飛速閃過。
年少時立志復興華山的意氣風發。
青年時力行君子之道的兢兢兢業。
二十四年前,玉女峰上,劍氣火併,血染青石。
當他嶽不群握著那本用無數同門性命換來的《紫霞神功》秘籍。
踉蹌起身時,劍宗高手的劍鋒,正抵在他的咽喉。
氣宗僅存的幾名弟子,絕望地看著這個面色蒼白的青年。
卻見他,忽然將那本足以讓整個江湖瘋狂的秘籍,毅然決然地拋向了熊熊燃燒的火堆。
“華山武學,當以德服人!”
那一日,連下山觀戰的魔教教主任我行,都贊他一句“真君子”。
從那以後,他承襲掌門之位於危難之際,與師妹相互扶持,步步為營,苦心經營。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迷失了方向,忘記了初心。
開始算計,開始謀求歪路,開始戴上那副“君子”的面具。
君子!何為君子?!
葉昀沒有罵他一個字,卻用這種方式,給了他一記最狠的當頭棒喝!
把他徹底打醒了!
甯中則能感覺到丈夫說這些話時的真心。
感受著他抱住自己的力道,心中溫暖的同時,也好奇起來。
到底是什麼,能讓師兄突然有了這般醒悟?
嶽不群情緒稍稍平復,這次他沒有絲毫猶豫。
非常坦蕩地將手裡的《浩然之劍》遞給了甯中則。
“就是這個,也是昀兒留下的。他根據《養吾劍法》和華山各路劍法,融合創出了這門……
咳,師妹,你自己看吧。”
屬於君子的那股矜持勁兒又上來了,但他的言語之間,卻滿是真誠。
甯中則疑惑地接過,入眼便看到那三個字,輕聲讀出:“《浩然之劍》……”
隨著她不斷閱讀,一雙美目開始越來越亮,甚至不時抬手並起劍指,凌空比劃。
她終於明白,為何師兄會那般失態。
無他。
這簡簡單單的十二路劍法,幾乎道盡了華山劍法的神髓,又將其推向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那種精妙到人心坎裡的感覺,任何一個華山派弟子看了,都會欣喜若狂,沉迷其中。
直至她也看到後半部分,關於以浩然之氣養劍心的內容。
那種怪異的感覺也隨之而來。
很奇怪,明明隻字未提嶽不群,可字裡行間,寫的全是他。
就連甯中則,都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
嶽不群又是一聲輕咳,下意識地想去端茶杯,卻發現桌上沒茶。
甯中則見他這副窘迫模樣,忍不住撲哧一笑,繼續向下看,直到她也瞧見了最後那句話。
“不拘泥於‘君-子’之名,方為真人也……”
她輕聲誦讀一遍,瞬間就理解了嶽不群之前為何會那般失態。
作為枕邊人,這個世界上沒人比她更瞭解自己的丈夫。
他可以騙過天下人,卻騙不過她。
她之所以一直無條件地支援他,是因為她理解他,明白他是為何才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而現在,昀兒用這種方式,把他拉了回來。
嶽不群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彷彿吐盡了二十多年的壓抑與疲憊。
他轉身,重新握住甯中則的手,神情前所未有的鄭重。
“師妹,傳我掌門令,從今日起,華山所有內門弟子,晨課加修《論語》半個時辰。”
“另外……”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許久未見的釋然與豪邁。
“我,繼續閉關。這一次,不將《紫霞神功》修煉至第八層大成,誓不出關!”
……
嶽不群閉關的第二天,甯中則便收到了葉昀從西安城發回的加急信件。
信中,葉昀將鳩摩羅與青城派的恩怨。
以及龍虎山可能上門問責之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甯中則看完信,心中有了底。
第三天,華山腳下,果然來了一隊氣度不凡的道人。
第四天,為首的中年道士,正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傳功長老,朝宗真人張朝宗。
正氣堂內,甯中則以代掌門身份,不卑不亢地接待了這位道門大人物。
青城四秀跟在張朝宗身後,一見到甯中則,羅人傑就忍不住跳了出來。
“嶽夫人!你們華山派的弟子葉昀,冒充我青城門人。
引來番僧,害我師父和青城派顏面掃地,此事你們必須給個說法!”
張朝宗眉頭微皺,卻未阻止。他此行,本就是來問個究竟的。
甯中則看都沒看羅人傑一眼,只是對著主座上的張朝宗斂衽一禮。
“朝宗真人遠道而來,華山有失遠迎。
家夫正在閉死關,衝擊更高境界,不便見客,還望海涵。”
隨後,她話鋒一轉,語氣平淡,卻擲地有聲。
“至於真人所問之事,純屬無稽之談。那番僧所言,不過一面之詞,空口無憑。”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一臉不忿的青城四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更何況,犬子葉昀,早已是後天宗師之境,心性高潔。
又豈會去戲弄一個連後天門檻都未摸到的番僧?”
“後天宗師”四個字一出,整個正氣堂內,瞬間落針可聞。
“後天宗師?那是什麼?”羅人傑一臉茫然,隨即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師父可是一流高手中成名已經的的頂尖人物!什麼宗師,能比我師父還厲害?”
“閉嘴!”一聲厲喝,不是來自甯中則,而是來自主座上的張朝宗!
這位龍虎山傳功長老,此刻臉色大變,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死死地盯著甯中則,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寧女俠,你此言當真?令公子……當真已入後天之境?”
一流高手之上,方為後天。
打通奇經八脈,真氣遍走周身,舉手投足皆有莫大威力,是為宗師!
當今天下,武道衰微,先天不出。
後天便已是鳳毛麟角般的存在,足以開宗立派,威震一方!
一個門派,有後天宗師和沒有後天宗師,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羅人傑還在發愣,不明白為何張真人反應如此之大。
他身旁的大師兄侯人英,卻已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甯中則迎著張朝宗的目光,坦然道:“絕無虛言。”
張朝宗臉上的神情,瞬間從之前的“問罪”,變為了“道賀”。
他對著甯中則,鄭重地行了一個道門大禮。
“貧道失禮了!貴派再出一位後天宗師,實乃我道門之幸事!可喜可賀!”
他轉過身,冷冷地瞪了青城四秀一眼,那眼神,看得四人噤若寒蟬。
“同為道門,以後華山與我龍虎山,當多多來往才是。”
張朝宗又轉向甯中則,態度親和了數倍,“不知令公子的道號是?”
“六道。”
“好!好一個六道!”張朝宗撫掌讚歎。
“還請寧女俠轉告六道真君,他日若蒞臨我龍虎山,天師府,必開中門相迎!”
開中門,這是迎接帝王將相,或是道門領袖的最高禮節!
青城四秀徹底傻了眼,他們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自己似乎惹上了一個完全惹不起的存在。
張朝宗再不看他們一眼,又與甯中則寒暄幾句,便帶著門下弟子,匆匆告辭離去。
從頭到尾,再沒提過一句為青城派“討公道”的話。
偌大的正氣堂內,只剩下甯中則一人。
她看著張朝宗等人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