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同光元年,九月。
晉陽西郊,暖陽初上。田壟裡,幾個熟悉的身影從不遠處悠然走來,領頭之人是嵇昀,身後跟著阿芙和史建瑭兩個。走著走著,嵇昀突然駐足,彎了下腰,拾起一段落在地上的麥穗,湊到鼻下嗅了嗅。
麥熟草黃,戰馬秋肥,正是用武之時。
“籲——”
馬嘯聲隨風吹至,阿芙循聲望去,見是野南潯駕馬趕到。
“什麼事?”
“師父,是陛下喚你,說有事商量。我見各位將軍都來齊了,想是要考慮南征之事了。”
“知道了。”嵇昀低著眼,又盯著手中的麥穗出了會兒神。
隨後招呼阿芙、史建瑭,四人駕馬,俱回皇城。
宮殿裡,莊宗高座,文武群臣分列陛下。
“朱溫新亡,內庭生亂,朕以為眼下是攻滅梁國的大好時機,今特地叫起,就討伐朱梁之事,與眾家商議。”
眾人聽要伐梁,個個摩拳擦掌,興奮不已,唯獨宰相盧程眉頭緊鎖。
片刻,盧程果然出班說道:“臣竊以為不可。”
“為何?”
“連年徵勞,將士疲敝。陛下初登大寶,宇內仰德,盼予息養,不宜再起戰事。何況朱溫雖死,但其小兒朱友貞繼位,國中內亂已平......”
聽到這兒,不少人開始義憤起來,交頭接耳聒噪不停,尤以郭崇韜帶頭,他打斷盧程發言,說道:“盧大人此言差矣。自古漢賊不兩立,昔時朱溫代唐自立,是為國賊,今吾皇登基,賡續唐祚,正要剪除國賊,恢復華夏一統,四海仁人皆翹首以盼。大人身居丞相高位,何以如此短視,豈不悖逆初心耶?”
盧程被他一頓指摘,也自覺無理,語塞而退。莊宗見群臣再無異議,於是面露笑意,但在決策之前,還是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站立的嵇昀。
嵇昀其實早有決意,只因這些年來功勞甚大,朝中威望頗高,以至不宜輕易表態,以使旁人不敢言語。現在眾人討論已畢,只等下最後的決心,於是嵇昀側身邁開一步,對莊宗躬身奏道:“我君臣上下,十幾年苦心孤詣,正為今日之事,就請陛下下旨吧。”
莊宗大喜,就命大起國中之師,剋日討伐梁國,並派使者分赴各藩屬小國,商請一同出兵。
數日後,西南突然傳回訊息,蜀主王建因病不治,薨於成都。繼任後主是王建的兒子王衍,蜀後主擔心唐朝滅梁之後,下一個就對付自己,於是果斷拒絕唐使的出兵請求,並派人嚴把入川道路,盤查往來奸細。
嵇昀聽說此訊,憂心忡忡。
他考慮王建在日,凡遇晉梁大戰,蜀國輸兵送糧,出力甚多,而眼下與梁國決戰在即,如若作為盟友的蜀國不肯相助,其餘諸侯國作壁上觀,自然也不肯出力。
阿芙洞察嵇昀心事,即捧一杯熱茶,送到他手邊,小聲講道:“昀哥既然擔憂,何不派一能人,借弔孝為由,再去說服蜀主,尋求聯盟呢。”
嵇昀接下茶,捧在手心,回答道:“阿芙說的是,只是人選方面,實在不好物色,擇一大臣前去,唯恐蜀主嫌我等輕慢。何況王建與我曾是故交,他今身死,我亦懷悲,於情於理,該我親自前去,一來弔唁,二來重塑邦交。”
阿芙笑道:“這也簡單,阿芙陪著昀哥走一遭就是了。”
嵇昀道:“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如今形勢,我軍數倍於敵,滿朝上下志得意滿,只把滅梁當成是時間問題。我擔心會有朝臣耐不住性子,不等我回來,就鼓動陛下發兵,到時難免徒增傷亡”
“唉。”
阿芙長長嘆了口氣道:“果然事事都離不開昀哥。”
話音剛落,門口閃過一個身影,龍驤虎步,開口便道:“嵇侯放心前往,我來勸阻陛下和眾臣僚晚些出兵就是了。”
嵇昀和阿芙定睛一看,原來是李存審。
自從嵇昀掌兵以來,因知李存審人品貴重,對其甚是倚重,李存審不負眾望,多年下來已是戰功赫赫,無論在朝堂還是軍隊中,威望頗高。
嵇昀大喜,有李存審留守京城,定保無虞。於是嵇昀連夜覲見莊宗,當面陳述利害。
當時莊宗未眠,披了一件薄衣,散著頭髮,坐在窗前望月,當聽說嵇昀求見,莊宗急忙束髮穿衣,燃香相見。嵇昀將入蜀弔喪的緣由說了,莊宗以為然,站起身輕拍嵇昀的肩膀,說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只需做就好了,我都聽你的。”
嵇昀趕忙退後一步,俯身下拜:“多謝陛下信任,臣絕不有負隆恩。”
莊宗見嵇昀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知為何竟生出一股怒意,壓了壓,終是沒有忍住,責問道:“你為何始終對我心懷芥蒂?難不成還是因為李萱而記恨我嗎?”
“臣不敢。”
嵇昀把下拜的身子壓得更低,解釋道:“實無此心,請陛下明鑑。”
莊宗眼中淚光閃爍,未免被人察覺,只好背過身去,繼續問道:“那我問你,自打那年以後,因何你對我刻意保持著距離,總是不似以前那樣親近了?”
嵇昀愣了片刻,始終沒有抬頭,而是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僵僵的站著,終於開口道:“臣所做一切,非是出於私心,都只是為了輔佐明君,匡扶大唐江山,這一點,與其他臣僚無二。陛下錯愛之深,令臣無以為報,終覺惶恐不已。”
莊宗聽了這話,如同被抽了魂兒似的呆愣在原地,輕輕仰頭,兩行清淚隨著細嫩的雙頰滑下,透溼了衫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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