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舍

第71章 玉禁步

【壹】

陸子岡沏好了一壺鐵觀音,剛倒了一杯,還未入口,就聽見啞舍內間傳來了腳步聲。他連忙又把旁邊茶盤上洗好的三隻茶杯用沸水澆過一遍,燙杯,再用熟練的動作把茶水注入杯中。

嘖,正好他們四個人,他選了一套粉彩四季花杯。這杯子上的春桃、夏荷、秋菊、冬梅都栩栩如生,他先挑的這個夏荷杯極好看……咦?怎麼少一個人?

陸子岡的內心 os戛然而止,看著老闆面色沉靜地從雲母屏風後走出,後面跟著他的小湯遠把皮鞋踩得聲音響響的,小臉上一副生氣又不敢說的模樣。

再後面……再後面就沒人了啊!醫生人呢?

老闆坐在櫃檯前,拿起粉彩冬梅杯,輕啜上一口,瞥見湯遠氣鼓鼓地爬上黃花梨官帽椅,淡淡道:“放心,他不會有危險的。讓他在雲象冢內,才是保護他。”

湯遠簡直要氣死了,憋了一肚子的話,一股腦兒地都倒了出來:“大叔怎麼可能沒有危險?如果雲象冢沒危險,那個壞蛋大叔又怎麼會騙師兄你的朋友去啊?這一個不夠,還要搭進去一個?師兄,你要是不敢跟著大叔去雲象冢,我去!”

老闆本不想說得太詳細,但看湯遠著急得火燒眉毛,只能如實告知:“你那個大叔,是開啟所有寶庫的鑰匙。雲象冢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屬於寶庫。他進出自如,自然毫無危險。”

“啊?”本來都跳下椅子要走的湯遠動作一滯,目瞪口呆。沒人告訴他醫生大叔實際上這麼厲害啊!這是那個信科學、講道理的醫生大叔?

老闆繼續捧著手中的冬梅杯喝了口茶,緩緩道:“而且,那個人既然送嬰進了雲象冢,那麼他就絕對不會去。所以相對的,現在的雲象冢,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湯遠撓了撓小腦袋,居然不得不承認他這位師兄說的好像有那麼點道理。他重新爬上黃花梨官帽椅,隨手拿了只離他最近的粉彩春桃杯,一口悶掉已經不那麼燙的茶水。

陸子岡見氣氛有所緩和,趕緊拿起紫砂壺給他續上一杯茶。發生了什麼他也插不上話,只能做好後勤工作了。

老闆用指尖摩挲著茶杯上的梅花,輕聲道:“所以,要在他絕對安全的這段時間裡,把這件事解決。”

“解決?怎麼解決?”湯遠努了努嘴,覺得他師兄說得倒是輕鬆。

“那人想要下棋,我就必須陪他下嗎?”老闆淡淡道,“是為了救出師父,才要下這盤棋。”

“那麼,把師父救出來不就得了?師兄英明!”湯遠接著老闆的話往下說,心情豁然開朗,他又把手裡的茶一飲而盡,“再來一杯!”

老闆慢慢把手中的殘茶喝完,心中一點點盤算著。只要在醫生和嬰從雲象冢出來之前,救走師父即可。

雲象冢那麼大,他們應該不會遇見,也不會那麼快走出來吧……老闆看著最後放在茶盤上那隻孤零零的秋菊杯,默默地想著。

【貳】

嬰站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之處,捏著衣角,怯懦地盯著半步堂外的廣場上,陸續離開的各家公子們。

半步堂是咸陽秦王宮中的練武堂,供秦王的公子們和將軍大臣家的公子們習武所用。這個地方,如此地耀眼,以至於嬰都擔心自己不知道何時會被人驅逐出去,只能不斷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嬰知道自己是當今秦王的侄子,他的父親成蟜是當今秦王唯一在世的弟弟,當年也曾經有希望繼承王位。可嬰也知道,在他剛剛出生的那一年,他父親成蟜叛秦降趙,

並沒有帶走還在襁褓中的他。沒有人願意照顧他,他的母親也怕受到牽連,扔下他就逃走了。“人始生曰嬰”,隨侍的嬤嬤便隨意地給他用“嬰”命名。

這麼輕賤的名字,正暗喻了他在秦國的身份尷尬。雖然擁有高貴的血統,但卻在宮中宛如隱形人一般存在。

也許是秦王網開一面,也許是秦王壓根就沒想起來他,才讓他至今苟活在這世間。嬰儘量把自己的身形藏在柱子後面,動作稍稍有些大,腰間的環佩聲清脆地響起,

讓他連忙停下腳步,緩下動作。

說來也是可笑,他在宮中吃不飽穿不暖,但該有的穿戴還是有的。只是衣服因為他身量漸長而日趨不合身,還會因為經常磨損而偶爾新增補丁,腰間的環佩倒是耐用,他從小一直帶到大。

“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組綬,大夫佩水蒼玉而純組綬……”他雖然沒有公侯的名號,但依然在十歲那年分到了一組山玄玉玉佩。硃砂紅色的絲線穿過黑色的玉佩,甚是好看。

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離身。有身份的人都流行把玉佩戴在腰間,在行走之時,發出叮噹清脆之聲,節奏悅耳,輕重得當。越是高貴者,越是步伐舒緩穩重而見其尊,盡顯其儀態風度。如果行走快速,聲音雜亂無章,則會被認為失儀。

而嬰卻被照顧他的嬤嬤告知,這玉佩還有個俗稱,叫玉禁步。

何為禁步,就是不應出現的地方,不要邁步,不要讓它響起。所以嬰也一直用玉禁步的聲音來提醒自己,凡事要噤聲。

清朗的交談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嬰對這個不卑不亢的聲音有印象,忍不住從柱子後面探出頭向外看去。

聲音的主人,是一位身穿綠色長袍的少年。

說他是少年,其實身量頂多算是比垂髫黃口的孩童高上一些,看起來就像是八九歲一般。還未到束髮之年的少年卻穿著一身華貴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滿著稚氣的面容上,是滿滿的自信與驕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嬰羨慕地咬了咬下唇,這位綠袍少年確實是可以驕傲的,只有十二歲的年紀,卻獨自出使趙國,讓秦國不費一兵一卒而得河間之地。他現在是秦國的上卿大人,也是大公子扶蘇的侍讀。

這樣的少年,註定是要站在萬眾矚目的地方,不像他,只能站在陰暗的角落裡發黴。

忽然,那位綠袍少年似有所感,朝某個方向轉頭看去。“上卿?”走在他旁邊的大公子扶蘇停下腳步,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那邊

的迴廊裡空無一人。

“無事,許是吾多心了。”綠袍少年沉吟了片刻,決定不說出自己方才聽到的那一兩下環佩聲,轉頭繼續前行。

在那根柱子後面,嬰屏住呼吸,死死地捏住衣角,許久之後發現外面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半步堂上課的各家公子們都一一散去,太陽也漸漸西斜,嬰才從藏身的柱子後面轉了出來,輕車熟路地沿著宮牆根,穿小路朝住的鹿鳴居走去。

也不能怪他如此謹慎,實在是那幫公子心情不好的時候,很容易拿他尋開心。在宮裡無依無靠、求救無門的他,從小到大已經遇到無數回了,只能默默忍受。

冬日的太陽有氣無力地散發著微弱的光芒,嬰裹緊身上單薄的絳紫色長袍,微微加快腳步,爭取在天黑之前回到鹿鳴居。

他把腳步控制在一定的節奏,腰間的玉禁步發出的聲音也傳不出多遠,清脆地迴響在耳邊。嬰有時候也想,出門不戴這玉禁步豈不是更方便?但那隨侍他的嬤嬤在病死前,再三囑咐他不要摘下這玉禁步,這才能保護他在宮中活得時間更長久。

儘管道理他也不太懂,但依然按照嬤嬤的話,每天把玉禁步掛在腰間,從不摘下。終於在最後一縷陽光隱沒在天邊之前,嬰回到了鹿鳴居。在他推開自己那扇小屋

的門前,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看向了隔壁關緊的房門。那位少年上卿還沒回來。沒錯,那位少年上卿居然住在他隔壁,這真是讓嬰做夢都會笑出來的事實。

雖然那位上卿也許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嬰也沒有勇氣主動跟對方打一次招呼。但只要一想到那麼厲害的少年上卿居然跟他只有一牆之隔,嬰就會忍不住倒在榻上打滾開心。

每日清晨的卯時一刻還有夜間的戌時三刻,隔壁都會準時地響起讀書聲。儘管嬰聽得一知半解,甚至有時根本不懂他在背什麼,但伴著這讀書聲晨起和入睡,都會讓嬰無比地幸福。

要是有一天,能跟這位少年上卿說上一句話就好了。嬰在心底裡笑自己痴心妄想。

他推開門,黑洞洞的房間裡冷如冰窖,他藉著微弱的月光,看到案几上有下人送

來的晚膳。屋裡的燈油只剩下很少的一層,嬰珍惜地沒有點燈,只是簡單地擦了擦手,坐在案几前,在黑暗中摸索著細嚼慢嚥起來。

隔壁並沒有亮起燈火,說明那位上卿還沒有回來,估計是在大公子扶蘇身邊伴駕。嬰吃飯的速度很快,今天的膳食要比往常的好上一些,多了道口味重的漬羊肉。

雖然已經涼透,量也少得可憐,但還是讓嬰心滿意足地攤在了案几上。什麼時候,才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啊……

這時,隔壁傳來了門響,應是那位少年上卿回來了。

嬰靜臥在黑暗之中,等待著隔壁應該依次響起的火石聲、衣袍聲和竹簡聲,那少年上卿喜歡一邊用膳一邊看書……

“咚!”重物墜地的聲音傳來。

嬰剛剛升起是不是少年上卿站不穩摔倒了的念頭,就聽到隔壁陸續傳來摔砸東西的聲音。

這隔壁之人絕對不是少年上卿了。

嬰想起今日下午,少年上卿曾經與王家公子有過口角,看來應是對方前來報復了。他們兩人住的房間是鹿鳴居里最偏僻的兩間,就算弄出再大的聲響,也沒有人會聽見,所以對方才會有恃無恐。這怎麼可以!

嬰氣急敗壞地憤而起身,但卻立刻僵在了原地。

身上的環佩聲雖然並不大,但卻如驚雷般在嬰耳畔響起。

何為禁步,就是不應出現的地方,不要邁步,不要讓它響起。

【叄】

“原來,禁步是這兩個字,我還以為是晉朝的布之晉布呢!”醫生摸著下巴,意外地驚訝道。他在迷霧之中,走了又不知道多久,發現周圍又開始放電影了。而且他在幻象的邊緣,看到了穿著紫色長袍的晉布。

雖然晉布的長髮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依著之前唐鈞幻象的經驗,這幻象應該播放的就是他之前的經歷。

哦,不,不應該稱他為晉布了,應該是禁步。

長髮青年並沒有在意醫生的話語,而是依然盯著幻象出神。

醫生聳了聳肩,繼續看向幻象。他以為這位禁步的主人不會管隔壁的閒事,但他想錯了。這紫袍少年呆站在原地,掙扎了片刻,便衝出門去隔壁理論。正好作惡的那人從屋內大步而出,撞了個面對面。

這紫袍少年義憤填膺地拽住對方手臂,但可惜自己骨瘦如柴,被人隨意一推就摔在了地上,連對方的臉都沒看清楚,就被他逃掉了。

醫生皺著臉,這一跤摔得十分結實,他光在旁邊看著都覺得疼。那紫袍少年在地上趴了好久才緩過神,慢慢撐著手臂站了起來,而地上已經多了一塊碎玉。

原來,這玉禁步是這樣碎的。

所以禁步的說話聲本應是悅耳的,但卻奇怪地總有幾個音節錯位,聽起來十分怪異,是因為其中碎了一塊玉?

醫生結合了一下唐鈞的故事,覺得自己發現了真相。他看著那紫袍少年撿起碎玉,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黑暗中把腰間的玉禁步解了下來,鄭重地放進一個小錦盒內。

“呃……我覺得他也不是故意把你弄壞的,你別太介意……”醫生笨拙地勸慰道。這和剛才摔杯子的將軍性質完全不一樣啊!況且這位紫袍少年也是路見不平見義勇為,只是沒考慮到自己的小身板,沒有量力而行。

更聰明的做法,應該是跑出去找其他人幫忙才對。“別想了,不會有人來幫忙的。”禁步淡淡道。

醫生捂了捂嘴,他好像沒把心裡所想說出來吧?這禁步是怎麼知道的?醫生也不好追問,只能陪著禁步繼續慢慢看下去。

幻象裡,紫袍少年並沒有打算去跟那少年上卿邀功,而是回到屋中默默地揉腿。過了不久,少年上卿回來,發現了一片狼藉的房間,轉身敲響了紫袍少年的門。

之前在半步堂外時,因為距離太遠,幻象只能呈現出半模糊的影像,所以醫生這時才看清少年上卿的相貌。

這少年的長相……怎麼這麼眼熟?

醫生看著少年上卿跟紫袍少年借住了一晚,這一晚之後又變成了兩晚,少年上卿教紫袍少年習字讀書,兩人成了朋友。

因為兩人的對話,醫生這才知道紫袍少年的名字。

這……這紫袍少年,叫嬰?不就是老闆要找的那位朋友嗎?這少年上卿……這容貌長大一些,不就是老闆嗎?

這幻象裡的嬰最開始說話的語氣、音調,不是跟禁步一樣奇怪嗎?“吾隨侍的嬤嬤早死,自小無人交談,說話音調異於常人。都是跟阿羅相識之後,

才慢慢改過來的。”這時響起的說話聲,音調已與常人無異。

醫生震驚地看著身邊的紫袍青年,後者揚起了臉頰,長髮向後散落而去,露出了跟幻象裡紫袍少年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

這……這人居然是嬰!

不……這不是重點,更可怕的是這人居然連他想什麼都知道……這不科學啊!嬰微微一笑,他最擅長的,就是揣測人心。這也是在宮中長年累月練出來的技能,

否則他也沒辦法活到這麼久。更何況這鼻樑上戴著奇怪事物之人,臉上的表情根本藏不住,只一眼就能看透他在想什麼。

“你是人還是古董啊?”醫生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亂,需要緩緩。“當然是人啊……”嬰深深地嘆了口氣,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整理了一下思緒。趙高果然是不懷好意,他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雲象冢定不是好相與之地,但沒

想到在進入雲象冢的那一刻,他便陷入了混亂。

也許是雲象冢排斥人類的禁制讓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醫生聽了嬰的推斷,不由得詫異道:“咦?這雲象冢不按套路出牌啊!之前說好了都是器物的幻象呢,這連人的幻象也能播放出來?”

“不,這幻象,應是我身上這串玉禁步的執念。”嬰低頭,用手撫摸著腰間的玉禁步。他身上這串玉禁步,原以為是在禁錮著他,但卻恰恰是保護著他。否則,他也沒

辦法想起自己的身份。

原來,他的這串玉禁步,在不知何時,已經在雲象冢了。是一直、一直在等待著他的到來嗎?

嬰珍惜地摩挲著玉禁步的玉片,沒關係,他一定會帶它出去的。

玉禁步上碎掉的玉片,被不知何人用銀片鑲補了起來,做成了纏枝造型,十分可愛。年少時的這次衝動,讓他摔碎了玉禁步。儘管之後他不再佩戴這串玉禁步,但心

中永遠懸著一串,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凡事有所為,有所不為。

他長大後儘管陪在阿羅身邊,日常接觸到的都是政務軍事,但一直恪守身份,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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