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醫生在半夢半醒間,隱隱約約地聽到有人在爭吵。
“……此人甚是可疑!從未見過如此衣著、如此短髮,成何體統!”這是一個少年的聲音,聽起來靈動過人,但卻說著老古板一樣的話。
“這種衣著,好似從前見過……”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本應是悅耳的說話聲,但卻奇怪地總有幾個音節錯位,聽起來十分怪異。
“莫非……”那少年沉吟了片刻,聲音變得危險起來,“此人是守冢人?”
醫生不知道對方口中的“守冢人”是什麼意思,但他敏感地聽出那少年言語間的敵意。醫生竭盡全力睜開了雙眼,映入眼簾的就是頭頂那一片陰沉沉的迷霧。
咦?他這是在哪兒?
“哦,醒了。”那少年的話語中蘊含著濃濃的遺憾之意,毫無遮掩,生怕醫生聽不出來。
他要是沒醒,難道要對他做什麼嗎?醫生循聲看去,被那少年利刃般的眼神盯得一陣心寒。
這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長相帥氣,濃眉劍目,但卻衣衫襤褸。他的膚色白皙如玉,可是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腳腕處,卻都有著像蜈蚣一樣的陳年傷痕,蜿蜒隱沒在黑色衣袍之中。醫生看到那陳年傷痕,出於職業習慣,就忍不住多看兩眼。
這種疤痕的纖維組織走向十分奇怪,他從未見過。不像是被利器劃傷,也不像是被鞭子抽傷,如果要形容,更像是深可及骨的裂痕……可是人的面板怎麼會出現這樣的裂痕?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
醫生這麼一思考,就忍不住將目光停留在對方的身上,尤其是停留在傷痕上的時間過長。那少年顯然比旁人敏感許多,見醫生如此,當即就要爆發。
還好醫生及時反應過來,他當然知道病人往往對身體上的傷痕十分在意,他看這麼久已經是失禮了。他連忙移開視線,看向少年身邊的青年。
這是一位長髮青年,看起來也就二十歲左右,他身著一襲古代的紫色長袍,沒有束髮,劉海長長地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略顯蒼白的嘴唇和線條優美的下頜。
這兩人都是古裝打扮,也怪不得看他的現代裝扮不順眼。醫生撐著地站了起來,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這才有時間觀察起周圍的情況。
醫生扶了扶鼻樑上有些歪的眼鏡,一臉疑惑地看著四周宛如荒野般的景象。目之所及全是杳無人煙的荒地,天上的迷霧陰沉沉地壓在頭頂,有種說不出的壓抑感。
這裡沒有任何燈光,沒有風,也沒有任何聲音,安靜詭異得令人覺得呼吸都沉重了起來。
這是哪兒?他怎麼會在這裡?剛才發生了什麼?
醫生皺著眉回憶著。是了,他之前在天光墟見了施夫人,查到了老闆的朋友嬰被大反派趙高弄到了雲象冢,而他和老闆打算去雲象冢解救嬰……
“這裡……是雲象冢?”這裡現成的就有兩個人,醫生不問白不問。
那兩人古怪地對視一眼,那對醫生仍心懷敵意的少年詭異一笑道:“是啊,這裡就是雲象冢。”
醫生狐疑地看了看四周,並沒有發現老闆的身影,他這是和老闆走散了?“你是在找人?不用找了,我們只看到你一個。”那名說話音節錯位的青年像是
能看透醫生的一切,淡淡地說道。這下可不好辦了……
醫生撓了撓頭,下意識地掏出手機,點亮螢幕,果不其然沒訊號。儘管醫生對面前這兩人心懷戒備,但他毫無選擇,只能向他們詢問究竟何為雲象冢。
那聲音怪異的青年淡淡道:“‘山頂曰冢,故云象冢而為之也。’冢呢,就是堆成
山丘狀的墳墓。這裡實際上就是個巨大的墳墓。”“墳墓?”醫生喃喃自語,環顧著四周寂靜無聲的荒土,打心底裡不相信。與其
說這裡是墳墓,倒不如說是座荒山。“就像大象在知道自己即將要死去後,都會去象冢靜靜等待死去一樣。”青年放
緩了語速,雖然音節依舊錯位,但莫名地有種肅穆感,“所有在雲象冢的古董,都是等待死去的,或者即將死去的。當然,他們最終都會死去。”
這句話乍聽上去有些繞,但醫生卻依然聽出其中蘊含的某種宿命感,許久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看向空無一物的荒土,期期艾艾地問道:“這裡……這裡哪兒有古董啊?”
這回換那名少年聳了聳肩,一攤手道:“已死之物,當然都在泥土之下嘍!”說罷還目光灼灼地看著醫生,雙手不自覺地動了動。
醫生嘴角抽搐,這傢伙真是想什麼都寫在臉上啊!“等等,我不是古董,我是人!我是來這裡找人的!”
“嗯嗯,沒錯,吾也是人。”那少年敷衍地點了點頭,顯然是不相信醫生的說辭。這簡直沒法溝通嘛!醫生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那說話音節怪異的青年。
這名看不清面容的青年唇角一彎,微微一笑道:“先生既是找人,那必是想要出這雲象冢的。”
醫生瘋狂點頭,老闆在這裡找不到他,肯定也會在出口等著他。
那青年抬起了手,朝著遠方遙遙一指道:“出雲象冢的方法也簡單,據說只消登上雲象冢的山頂,便可出此地。”
醫生順著他的手指,往遠方看去。那裡,只有一片終年不散的迷霧。
【貳】
醫生一腳深一腳淺地跟隨在兩個人身後,他從他們的對話中知道,那名少年叫唐鈞,說話音節怪異的青年叫晉布。
不過……令醫生在意的是,他雖然在水鏡中並沒有看到老闆的那位朋友嬰的面容,但卻知道嬰穿著一身紫色長袍,隱約倒是與晉布的很像。
可是古代的長袍在醫生看來都長得差不多,水鏡裡和現實中的顏色也有色差,醫生也不能確定。還好他們兩人的目標跟他一樣,都是往雲象冢的山頂前行,倒是有的是時間觀察。
只是這一行走,醫生才發現這晉布的腰間掛著一組玉佩,每當他走得快一些時,玉佩相碰叮噹作響。那聲音聽上去應該是清脆悅耳的,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緊迫感。
醫生忍不住放緩了腳步,在前面的晉布似有所覺,也慢下了腳步,那組玉佩碰撞的節奏變緩,變得偶爾只響一下。
醫生盯著對方的背影,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道:“你們也是剛到雲象冢嗎?真巧啊!”
前面的兩人聞言停下腳步,表情複雜地回頭看了醫生一眼。唐鈞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雲象冢內無日月,吾自從來此地,便一直往山頂而行。至今……山頂依然遠在天邊。”
醫生聽了這話,居然沒有太過意外,這是大反派處心積慮要把人騙進來的地方,如果真的是走著走著就能到山頂了,可能他還會懷疑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貓膩。他把目光落在了晉布身上,想問晉布是否也是在雲象冢許久了,但又怕太過於刻意。
晉布此時卻開口道:“你確定要去山頂嗎?據說那是一條不歸路,在雲象冢之中,選擇去往山頂的人,都再也沒回來過。”
醫生琢磨著這人既然如此言說,應該是在雲象冢待了很長時間了。他一邊思考著一邊回答道:“沒回來過是好事啊!說明他們都走出雲象冢了啊!”
“然也,然也!”唐鈞倒是很贊同醫生的這個觀點,欣賞地朝醫生拱了拱手。醫生手忙腳亂地也拱手回禮。“你這人很是有趣,方才誤會你是守冢人了,失禮,失禮!”唐鈞是個藏不住心
思的人,方才還各種看醫生不順眼,這時又立刻換了一種態度。“守冢人?是做什麼的啊?”醫生已經是聽唐鈞第二次提起“守冢人”這個詞了,
而且感受到唐鈞對守冢人的敵意,實在是不解。光從“守冢人”這三個字來看,這個人應該是守護雲象冢的存在啊!怎麼唐鈞會對其敵意如此之重?
唐鈞這回是跟醫生並排前行,一邊走一邊跟他講守冢人的事情。
據唐鈞所言,這雲象冢之中,誰也沒見過守冢人的真面目。有說他是老人的,也有說他是小孩的,有說見過是位少年,還有說實際上是位美貌少女,總之這位守冢人
是個很神秘的存在。而守冢人的任務,並不是守護雲象冢內的古董,而是守護雲象冢永久的寂靜。
“永久的寂靜?”醫生疑惑地重複了一遍。他一開始以為是唐鈞用錯了詞,把“平靜”說成了“寂靜”,但很快他就不這麼認為了。
“沒錯,守冢人,是兇手。”唐鈞繃緊了俊臉,一雙劍眉狠狠地皺了起來,“吾有一友,就是被其所殺!”
醫生聞言嚇了一跳,這守冢人這麼囂張?那會不會發現他是擅自闖入雲象冢的人,也把他就地正法了?
“其實也不能說守冢人是兇手。”在後面慢慢踱步的晉布淡淡插嘴道,“這裡是古董的墳冢,守冢人也只是想讓不能安息的古董解開心結,永遠沉睡罷了。”
唐鈞不認同地冷哼一聲,勾著醫生的脖頸,快走了兩步,壓低了聲音道:“這晉布,雖與吾同路,但大有可能是守冢人。”
醫生的嘴角抽搐了幾下,覺得唐鈞懷疑所有人都是守冢人的心態,真的有些不正常。他抹了把冷汗,岔開話題道:“看你們也是要走出雲象冢,那你們都是怎麼來這裡的呢?”
唐鈞聞言收回手臂站直,俊顏上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冷峻,生硬地回答道:“不知,吾在某日睜開雙眼,就來到此處。”
“我也是如此。”跟在後面的晉布也是這般回答。
醫生琢磨著兩人的話,覺得這個雲象冢應該更像是人世間傳說中的地府。古董如果有精魄,在身體破碎後,精魄來到雲象冢,但並未意識到自己已經身死。而守冢人就類似於牛頭馬面,當然在精魄看來是站在對立面的……
不對,他本來是個相信科學的無神論者,怎麼這麼自然地在這裡分析起來了?醫生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頭。
“某日醒來,吾就在此處。時間久到已不知幾何。”唐鈞反覆強調著,反而像是在掩蓋什麼。
“所有古董最後……都會來到這裡嗎?”醫生琢磨著措辭,想辦法在不刺激唐鈞的情況下了解更多的事情。
“多數如此。”
醫生想起方才唐鈞所言,已死的古董都被掩埋在泥土之下。他低頭看著腳下堅實
的沙土,又看了看四周遠到看不見山峰的景象,估算著雲象冢究竟會有多大。“雲象冢,呵,帝之葬地為陵,有立碑的叫墳或墓,一抔黃土隨便掩埋的,才只
能叫冢了。”這次回答的是晉布,他依舊不徐不疾地走著,身上的玉佩也有節奏地叮噹作響,“也不是多數古董都會埋葬在這裡,還有許多有自己的陵墓,有人陪葬。最厲害的要數那什麼《蘭亭集序》,是幅字帖,據說還有帝王陪葬。”
醫生最開始都沒聽懂,把晉布這話琢磨了兩遍才明白過來。原來從古董的角度,人反而是陪葬品啊……
“說起來,那《蘭亭集序》還不一定是唐太宗陪葬的呢!相傳唐太宗要陪葬《蘭亭集序》,他兒子唐高宗陽奉陰違,自己搶著陪葬了。後來武后學得有模有樣,也是如此這般……那蘭亭受三代帝王寵愛,定是傾國傾城之色。”晉布說起八卦來倒是極有興趣,語速快得連他那古怪的音節都聽不太出來了。
“膚淺。”唐鈞輕蔑地評價道。
“膚淺又如何?蘭亭受歡迎是事實啊!”晉布憤憤不平道。醫生恍惚間,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為偶像抱不平的粉絲。
【叄】
兩人這般吵吵鬧鬧,倒也解了長途跋涉的孤寂。雲象冢內無日月,醫生也感覺不到身體的飢渴和疲憊,但面對著幾乎毫無變化的荒野景色,精神上很快就瀕臨忍耐的極限。
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不知從何時起,這天色倒像是暗了些許。醫生仔細觀察,才發現是壓在他頭頂上的迷霧,落到了他的身周,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密集。
“我們是在爬山。”晉布見醫生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四周,便出聲提醒道。醫生想了想,恍然大悟。肉眼看不出來是一座山,只能說明這座山極其龐大。這
些迷霧之前在他們頭頂,但隨著他們往上爬,他們終於也走到了迷霧之中。“走吧,不要離太遠。”晉布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影影綽綽地只能看到一個身影。醫生連忙快步跟上,又走了半晌,迷霧越來越濃,根本看不到三步之外的情況。人對黑夜有著與生俱來的恐懼,正是因為看不清楚。同樣一個環境下,白天和夜
晚的感受就完全不一樣,所以說鑽木取火的發明才尤為重要……醫生的腦海裡忽然閃
過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他此時開始慶幸晉布身上掛著串玉佩。雖然看不見人影,但他只需要追隨著前方叮噹作響的玉佩聲即可。
也不知過了多久,醫生忽然聽到後面多了一個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唐鈞和晉布都走在他前面,那他後面的是誰?“誰?”唐鈞的聲音從前方不遠處傳來,與此同時晉布身上的玉佩聲戛然而止,
顯然是這兩人也聽見了身後的動靜,都停了下來。
迷霧之中,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哎喲喲,有誰……看見我的腿了啊……”醫生立刻又不害怕了,這位老爺爺的腿怎麼了?他連忙轉身,循聲走了兩步。迷
霧繚繞中,出現一個白鬍子的老頭,他的頭髮已經全白了,看上去應該有七八十歲了。醫生隨意看了眼他佈滿皺褶的面容,視線便往下移。
這位老爺爺穿的是一襲古金色的長袍,加之濃霧籠罩,醫生根本看不到他雙腿的情況。
醫生告了聲“得罪了”,蹲下身去摸老爺爺的腿。左邊的股骨、膝部關節、脛骨、腓骨、踝關節都在,右邊的……右邊的也在啊!
醫生同時也注意到這位老爺爺並沒有拄拐,也就是說對方行走根本沒有問題。所以……看這一大把的年紀,這是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商爺爺,您還沒找到您的腿啊?”晉布認出了是誰,鬆了口氣。“抱歉,我太冒犯了。”醫生站起身告了個罪。“呵哈哈,無妨……”商爺爺眯起一雙小眼睛,沒覺得這面生的小夥子一上來就
對他摸來摸去有什麼冒犯的,倒是已經許久不接觸旁人了,反而有些懷念。
醫生因為站得離商爺爺很近,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更覺得這老爺爺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你們……”商爺爺出了會兒神,想起來自己叫住他們的緣由,絮絮叨叨地問道,“有誰看到我的腿了嗎?”
“沒有啊,商爺爺,我們沒看見。”晉布耐心地回答著,隨後又對一臉蒙的醫生解釋道,“商爺爺在這裡很久了,一直都在找他丟失的腿。”
“勿信,商爵此人尋腿多時,也不知是真是假。”唐鈞果然對所有人都心懷戒備,甚至說話都沒有壓低聲音,更像是故意說給對方聽的,“也許,他就是守冢人,借找腿之緣由,四處遊走。”
醫生推了推眼鏡,由衷地替唐鈞感到心累。
不過,商爵?唐鈞?晉布?這幾個人的姓名,是不是哪裡有些問題?“唉,我的腿啊,你們要是看到了,記得幫我撿起來啊……”商爵老爺爺顫顫巍
巍地叮囑道,在唐鈞不信任的目光中,慢悠悠地轉著身。
“行,商爺爺您慢走。”晉布十分熟練地跟商爵道著別,一看就知道經常與商爺爺見面。
商爵老爺爺應了一聲,卻並沒有繼續轉身,反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過頭好奇地問道:“哎呀呀,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們打算去山頂。”醫生客客氣氣地回答著。“山頂?哎呀呀,山頂可不行啊!不要再往前走了!迷霧會越來越濃的!”商爵
揮舞著乾枯的雙手,誇張地說著,但他見三人不為所動,只能嘆了口氣道,“哎呀呀,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走了走了,你們自求多福吧……”
“我的腿哦……腿你在哪兒哦……快回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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