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舍

第73章 咸陽宮

陸子岡心情忐忑地走出餐館,目送著夏澤蘭上了運糧船,途中並沒有錦衣衛衝出來阻止。陸子岡拉住水手,塞了幾張銀票,當他看到夏澤蘭的身影進入了船艙後,終於難以抑制地握緊了雙拳。

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胡亥,提醒了他這裡根本不是夢境,而是棋局。

如果他沒猜錯,在他接收到那枚不明棋子的下一刻,他就已經進入了棋局。雖然不知為何這局棋的背景,是他熟悉的時代,也有他熟悉的人,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局他的對手,肯定是胡亥。

陸子岡轉過身,朝一旁的暗巷走去。他一邊走,一邊低聲道:“這是一局棋對嗎?“看起來……這是個我一直以來期望的場景,所以我應該是守方,你是攻方?“既然是一局棋,那麼就肯定有勝負。“而這局棋的勝負手,應該就是順利讓夏澤蘭離開京城吧?“畢竟,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期望的事情。”

陸子岡每走一步,便說一句,聲音低得就像是喃喃自語一般,但他知道在暗巷之中的那人,肯定能聽得見。

“不過,你已經輸了。”

運糧船在陸子岡的身後緩緩開動,本來還有十分鐘才開的船,在陸子岡方才的銀兩賄賂下,提前開動了。

陸子岡的心情十分複雜,他雖然在高興夏澤蘭順利地離開了京城,但卻又不得不在胡亥出現的那一刻,清醒地認識到這只是虛妄的世界,一切都是棋局的幻象。

他所牽掛的那個少女,早已死在她最美的年紀。這是無論他如何努力,都挽回不了的事實。

一個銀髮的身影從黑暗中緩緩走了出來,那雙冰冷的赤色眼瞳定定地看著陸子岡,之後挑了挑眉梢,倨傲地說道:“你與孤多年前便有一局棋未下完,今日倒是再續前局。”

陸子岡戒備地看著胡亥身後還帶著的兩名錦衣衛,看起來應是他的下屬。

胡亥微微扯了扯唇角,月色下蒼白到反光的臉頰上浮現了一抹複雜的神色,“其實,孤倒是很想讓你贏。孤跟了你們一路,從御用監到前門到啞舍,再到朝陽門……”

陸子岡背脊冒出冷汗,原來他這一路上都在被人監視,而他卻毫無察覺。不過他

依舊嘴硬地反駁道:“你只是說得好聽,沒有出事前,你沒有理由出手。”

胡亥嗤笑了一聲,只要他想,就憑他身上的飛魚服,夏澤蘭就完全沒辦法離開北京城。

儘管胡亥沒有開口,但笑聲中的嘲諷意味十足,陸子岡立刻意會了對方的未盡之言,臉色一僵。是啊,為什麼胡亥沒有出手阻止?

“你……不會讓著我吧?”這話一說出口,陸子岡都覺得可笑。雖然他並不清楚這局棋的真正規則,但總覺得趙高擺出這麼大的陣仗,輸掉的人就算不失去生命,恐怕也會付出很大的代價,胡亥這傢伙能這麼好心?

胡亥冷哼了一聲:“嘖,為什麼?因為孤不用出手,你也贏不了啊……”

陸子岡覺得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居然感覺胡亥這句話頗有種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不信?你回頭看。”胡亥微微揚起下頜,朝陸子岡身後示意。

陸子岡循著他的視線看去,一個俏麗的身影正飛快地朝他們走來。陸子岡目瞪口呆,夏澤蘭不應該隨著運糧船南下了嗎?怎麼沒走啊!

夏澤蘭迎著陸子岡震驚的目光,攏了攏頭髮,大大方方地朝一旁的錦衣衛走去。雖然走得近了,發現這錦衣衛首領的髮色很奇怪,但這並不影響她脆聲告狀道:“大人,小女舉報此人拐賣女子。”

胡亥聞言差點笑出聲,瞥了一眼表情崩潰的陸子岡,輕咳了一聲,問道:“哦?真有此事?”

“沒錯!此人十分可疑,雖然長得極像小女認識的陸大師,但一見面此人就能知道小女的名字,陸大師都不知道。

“而且他所穿的衣服也與陸大師不一樣,口音也很奇怪。

“此人還認得小女的家,還讓小女收拾家裡的細軟。可惜鄰居的餐館無人,小女也未敢輕舉妄動。

“還有他帶小女去的啞舍,應該也是冒牌的,啞舍裡的老闆不可能還那麼年輕,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

“小女一直不敢在城裡聲張,因為他腰間那個布袋子裡,應該是一把匕首。“在城防時小女更是毫無辦法,因為他手中捏著偽造的戶帖和路引,沒人會相信

我說的話。

“小女本想趁著夜色跳河遊走,沒想到此人竟沒上船。剛才小女從船尾溜下了船,

本想找地方休息一夜再進城報官,就看到了大人。“大人一定是來抓這個人的吧!”

夏澤蘭這番話說得真是字字含淚,聲聲泣血。

陸子岡連忙把刀從腰間的布袋裡掏了出來,心急如焚地解釋道:“這是刀啊!和你的錕刀是相配的一對兒,夏姑娘你忘記了嗎?”

因為河岸旁燈光昏暗,夏澤蘭根本看不太清楚陸子岡手中的刀,她也不敢靠近對方,反而後退了一步,離錦衣衛大人更近了一些,底氣更足了一些,朝他斥道:“你根本不是陸大師!要不然,你就拿出我今天給你的那塊玉料來證明自己的身份!”

陸子岡臉色瞬間灰敗下來,他還真拿不出來。現今那塊玉料,應該正在明代陸子岡的手中,正要被雕琢成一塊長命鎖呢……

“拿不出來吧?你果然不是陸大師!”夏澤蘭本來也只有七成把握,現在更是覺得自己的判斷沒有錯誤。

胡亥見狀一攤手,示意自己什麼都沒做,全是陸子岡自己一個人搞砸了。看著夏澤蘭防備的眼神,陸子岡渾身冰冷,臉上泛起絕望的苦笑。

是了,從蘅蕪香那件事,到現在……他還是這樣的自以為是。

【這一局,黑方胡亥勝】

【叄】

“可憐的刀,它的願望不過就是想要跟錕刀永遠地在一起。結果又一次失敗了。”一個毫無起伏的聲音在咸陽宮正殿中央響起。

六博棋棋盤上的一處關卡,有一黑一白兩枚棋子並排而放。趙高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伸出修長的手指無情地把其中那枚白色棋子拿走,只留下旁邊的黑色棋子。而這枚白色棋子被他放置在棋盤之外後,上面那用硃砂所寫的“陸子岡”三個字,正在緩緩消失。

坐在他對面的青袍道人雖然輸了一子,但臉上的神情未變,他雙目緊閉,卻依然準確無誤地伸手抓住了桌上的石博煢。

六博棋有兩種玩法,最初時是用六根用竹子做成的箸,棋盤上行棋的步數,都由投箸來決定。後來箸被替換成了多面博煢,類似於後世的骰子。

始皇帝時,就有博煢的存在了。這盤六博棋所用的博煢乃是石質的,上下窄小的兩面均刻有篆文,而剩下的十二面分別都是數字,代表著棋行步數。

青袍道人摩挲著石博煢上各面的紋路,隨意地往棋盤上一丟。“哎呀,是二。”趙高笑嘻嘻地說道。

青袍道人卻伸手摸了一下石博煢的最上面,輕描淡寫地說道:“多年未見,高兒連數都不識了?這分明是五。”

趙高挑了挑眉,毫無歉意地道:“哦,是我看錯了。看來,師父的眼睛……也沒瞎啊……”

青袍道人無視他刺探的話語,伸手準確地拿起一枚白色棋子,沿著棋盤的角點走向,毫無停頓地朝前走了五下,正好放在一枚黑色棋子旁邊。

“嘖,狹路相逢勇者勝……”趙高戲謔地拍了下案几,眼角餘光看向不遠處帝座旁溫順低伏的銅鹿,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

老闆伸手摘下覆在臉上的黃金鬼面具,他方才在咸陽宮正殿偷偷放置了一張黃金面,自己則用這一張偷窺師父與趙高的棋局。儘管他把黃金面對準了棋局正上方的秦宮鏡,利用鏡面反射來觀看棋局,但可能是離得遠了,看不太清楚棋子之上的名字,也聽不太清楚他們談話的聲音。

只能確定,師父是已經輸了一子。不知是誰,被淘汰出局了……

老闆起身嘗試想要走出這個啞舍的幻境,可惜面前的雕花大門紋絲未動。

他應該是白方棋子,但現今依然身周未有變化,那師父移動的這枚棋子,應該不是他。

那……會是誰呢?

【肆】

湯遠終於見到了令他牽腸掛肚的師父,看上去師父也沒有他想象中的那樣悽慘,

但師父和師兄兩人像是打啞謎一樣地說了兩句話之後,他眼前的場景居然又變回了之前的小院。

溫泉依舊是冰涼涼的,說明這依然是幻境,但這回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被困在這裡,師父和師兄不知所終。

哦,也不算只剩下他一個,小白蛇還在他手腕上纏著睡覺。

湯遠抱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態度,雙手抱胸,盤膝坐在涼亭之中,後來因為太無聊,索性閉目養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湯遠感到有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擁著他起身,往前行進。發現掙脫不掉後,湯遠索性破罐子破摔,眼看著自己被這股力量帶離了小院。

走出結界之後,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座看起來在黑夜之中的宮殿,遠處有幾處殿閣還亮著燈火。湯遠在快速被動行進中,儘可能地睜大雙眼,觀察四周情況,直到他在一間大殿的門前,停了下來。

巨大的殿門無風自開,“吱呀”一聲向內洞開,殿內黑漆漆的一片,就像是有噬人的妖怪,隨時會衝出來。

湯遠手腕上的小白蛇躍躍欲試地扭動了幾下。

後背像是被人溫柔而又不容拒絕地推了一下,湯遠被迫走進了這間殿閣之中。殿門在他身後“咣噹”一聲合上,眼前一片黑暗,湯遠只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和

心跳聲。

“怎麼是個孩子?上卿大人是真無人矣……”從大殿深處,傳出一個木訥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個機器人發出的。

“孩子怎麼了?你可不要小瞧我!”湯遠把自己還是未成年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故意做出不服輸的少年姿態,以期對方放鬆警惕。

“娃子,你可知你身在何處?”黑暗中的聲音忽遠忽近,令人琢磨不透對方真正的位置。

“不知!我聽說是要下一局棋。”湯遠索性盤腿坐在地上,裝傻地嚷道,“我的對手是你嗎?下什麼棋?圍棋、象棋、軍棋還是跳棋我都很厲害哦!飛行棋也沒問題!”

對方顯然對湯遠報出的這一連串棋有點蒙,遲疑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說道:“乃……六博棋也。”

“六博棋?沒玩過。怎麼玩啊?”湯遠大大咧咧地問道。

“並非你我二人下六博棋,吾等都只是其中一枚棋子矣。”黑暗之中的那個聲音,雖然語氣無從分辨,但依然能聽得出這句話說得十分感慨。

“哦,那你我二人,如何分勝負?”湯遠也學起對方的腔調,反問過去。“我為守方,你為攻方,我出題,你破解。”對方也是乾脆,有問必答。“既有勝負,那必有獎懲。我贏該如何?你贏又如何?”湯遠歪著頭,做天真無

邪的模樣,儘管對方有可能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勝者生,負者死。”黑暗中的那個聲音,一字一頓,說出最殘酷的言語。

湯遠的大眼睛眨了眨,他反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脆聲問道:“那你出什麼題呢?”在大殿的最深處忽然跳躍出一簇火苗,照亮了一個圓臉青年的面容,他拿著一盞

青銅人形燈,穿著一身竹黃色的衣袍,雙眼笑眯眯地彎著,給人一種十分親和討喜的感覺,但之前說出的話卻冷酷無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我的題很簡單,我的本體乃是一枚銅權,就在此殿之中。你有三次機會,只要找到那枚銅權,就算你贏。反之,我贏。”

也不知這圓臉青年是如何做到的,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殿內的燈燭陸陸續續全部燃起,照亮了整間大殿。

湯遠這才看清楚,這間大殿之內,擺放了數十個書架,每個架子上都放滿了密密麻麻的銅權,大大小小,重量不一。

在這千千萬萬的銅權之中,選出其中正確的那一個,沒有任何提示,只有三次機會,看起來真的像是不可完成的任務。

湯遠也沒有提出異議,而是點了點頭表示清楚了,便揹著小手,從靠牆第一個書架開始看起,每一個都看得十分仔細。

手持油燈的圓臉青年盯著湯遠的小背影,忽然間有種時光錯位的感覺。當年小公子像這孩子這麼大的時候,也是很機靈可愛的……

孫朔正沉浸在甜美的回憶之中時,只見這孩子忽然扭過頭來,再次問道:“對了,你出的這道題,沒有時間限制吧?”

“啊?”孫朔本想說個時間限制,但在幻境裡沒有真正的時間流動,無法計算時間。再想起小公子之前曾囑咐過他,能放水就儘量放放水,他便故作遲疑地點了點頭道:“沒有時間限制……”

“哦,這我就放心了,我可要仔仔細細地看看。”湯遠握著小拳頭,給自己打氣。

孫朔啞口無言。

這一屋子的銅權,他怎麼有預感,這孩子應該永遠都看不完呢……

【伍】

“銅權,雖然普通,但依然想要別人認出它。這是一個絕妙的難題,只是遇到了這孩子,被他找到了破綻,這次應是僵局。”趙高輕嘆了一聲,像是佩服也像是略帶嘲諷,“嘖,應該說,不愧是你培養出來的好徒弟嗎?”

青袍道人卻不理他起的話頭:“所以,我們是等著還是繼續?”

“繼續。”趙高用中指和食指拈起石博煢,微微一笑道:“我們,最好還是加快速度吧。”

石博煢在他的指尖轉了轉,隨即被拋到了棋盤之上,石博煢滴溜溜地轉了幾圈,最終停了下來。最上面的刻字,是最大的數字——十二。

“哎呀呀,這下真的可以加快速度了呢!”趙高拊掌微笑。

根據他們之前定下的規則,石博煢搖出來的步數,可以分別落在一枚或者幾枚棋子之上。趙高掐指算了算,移動了三枚黑色棋子,總共走了十二步。他所移動的每一枚黑色棋子都恰好落在了一枚白色棋子身畔。

“我們還是,速戰速決吧。”趙高朝青袍道人露出了一個迫不及待的笑容,“畢竟,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多年了……”

……

再次戴上黃金面的老闆用黃金面根本看不清究竟是哪三枚棋子應戰,正想要多觀察一陣時,就聽到啞舍的雕花大門被人敲響了。

“哈嘍!有人嗎?咦?老闆你在啊!”

熟悉的聲音響起,這也是老闆現在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黃金面被緩緩摘下,出現在老闆面前的,是醫生燦爛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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