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夜空繁星閃耀,王離站在蘭池宮的城闕上,遙望著北方連綿的山脈,目光幽深。他的身後,是生養他的家鄉,是已經進入夢鄉的咸陽城。而遠方,則是他命運產
生轉折的地方。
當年,如果他有所防備,也不至於讓大公子扶蘇死於非命。那樣是否連整個秦朝的國運都會不一樣呢……
王離握著欄杆的手攥緊,隨後又緩緩鬆開。人生沒有如果兩個字。
既成事實的,已成為歷史,無法改變。
黑暗中傳來了馬蹄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城闕之下。很快,清脆悅耳的玉塊相擊的響聲在他身後響起,嬰人還未至,聲已先到。
“哈哈!趙高那奸賊已伏誅!胡亥承認始皇遺詔被篡改,已被下獄,待新皇登基後審判。”嬰聲音裡的愉悅藏都藏不住,整個人神采飛揚,再無之前那種置身事外的漠不關心模樣。
王離讚賞地拍了拍欄杆,誇讚道:“甚好!”
“哪裡哪裡,全靠王將軍鼎力支援。”嬰說得也十分真心。要知道他這樣一個閒散王爺,是做不到在咸陽城翻雲覆雨的。王離借用了王家的人脈和勢力,聯合眾多王公貴族,甚至虎賁軍,而且他料事如神,事先剋制了趙高的諸多佈置,接著挑撥離間了李斯與趙高,讓李斯與其決裂,投到了他們這邊陣營。更可怕的,是王離所做的這一切有條不紊,且動作迅速,僅僅在三天之內,在始皇帝下葬發喪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讓咸陽城整個換了天。
王離笑了笑,嬰是不知道,他的這些安排看上去像是臨時規劃的,但實際上,這都是他在這麼漫長的時間裡,一次次在腦海中覆盤的結果,他手中還準備著好多種備用計劃。
但這些計劃成功的最基本要求,就是大公子扶蘇還活著。當年阿羅就只交代他一件事情,他都沒有做好。
“啊……天就快要亮了。”嬰踮著腳,努力睜大雙眼,仰望著北方遠處的黑暗。他們此時所在的蘭池宮,是咸陽城最北邊的宮室,也是離上郡最近的宮室。
是的,大公子扶蘇馬上就要班師回朝了,按探馬來報,應該會在今晨破曉到達蘭池宮。
城闕下方不知何時已經熙熙攘攘地來了許多人,連被下獄的蒙氏一族,在被解救出來後,也穿上戎裝,前來蘭池宮迎接未來的新皇。
“啊!看天邊的那些火把,是不是阿羅他們回來了?”嬰忽然驚呼。
王離順著他的手看去,正好看到遠處的黑暗中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火把,與夜空的
星光交相輝映,就像是銀河從天際落入了凡塵,神秘而又震撼。
不得不承認,趙高這奸臣真是算計人心的好手。此等幻境,真實得幾乎讓人難以分辨,就連身在棋局之中的嬰,也都完全被迷惑了。
沒關係,他會讓嬰贏了這局。
王離在這幾天之中,旁敲側擊地問了幾次,推斷出嬰現在的狀況,他應該是還活著,而且如果能成功從棋局中脫身,會回到正確的歷史時間軸之中。按照宿命論來推斷,嬰最後能活著走出棋局的機率很大,縱使到時嬰會忘記這一切,但已經殺死過一次趙高的經歷,會深刻在他記憶深處,也許會在某一刻被激發出來,哪怕只有一兩分的效果,也是足矣。
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是個哲學問題。
王離並不知道他所做的這一切是否有用,但即使是幻境,能顛覆原本的絕境,他也是死而無憾了。
只是,盯著遠處越來越近的火把,王離遺憾地嘆了口氣。
不管是在棋局的幻境還是現實中,他都沒有再見到阿羅一面。真是可惜呢……
天邊第一縷陽光從地平線上跳躍而出,嬰似有所感地回頭一看,發現本來站在他身邊的王離,已經不知何時,不在了。
【這一局,白方嬰勝】
【捌】
紫檀木櫃臺上,鎦金翔龍博山香爐正悠然地吐出一縷蜿蜒而上的煙,緩緩彌散在空氣中,透過香菸,整個屋子裡霧氣朦朧,有種令人看不真切的虛幻感。
老闆看著突然推開雕花大門,出現在他面前的醫生,握著黃金面的手指一緊,心中卻像是聽到了最後一隻靴子落地的聲音。
終於來了。
儘管他並不想醫生捲進這場詭異的棋局,但趙高已經把他身邊所有的人都或騙或抓了進來,那麼醫生肯定也逃不掉。
只是真當這人作為棋局的對手,站在他對面時,老闆還是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嘆什麼氣啊?年紀輕輕的,哪兒來這麼多愁事。”醫生還像往常一樣,熟門熟
路地坐在櫃檯前,隨便抓起一個鬥彩鈴鐺杯,拎起紫砂壺給自己倒了杯熱茶,自斟自飲起來。
老闆摸了摸胸口冰涼的玉璇璣,這次醫生的靠近,玉璇璣居然沒有變熱。不過也許是幻境的問題,所有人應當都是意識進入了棋局,並不是真正的實體。
“你怎麼來了?”老闆雖然知道這一定是趙高的安排,但還是忍不住想問。“啊?這不剛下班,就來了啊!”醫生放下手裡的鬥彩鈴鐺杯,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晚上我們吃什麼?附近新開了家羊蠍子,聽說味道不錯,我們去嚐嚐啊?或者不願意出去的話,叫個鰻魚飯的外賣也成。哎呀,其實韓式拌飯也不錯……”
“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老闆看著醫生的神情,試探地問道。
醫生掏手機的動作一滯,隨後笑了笑道:“想起來又如何,想不起來又如何?重要的不是你終於回來了嗎?”
老闆微微蹙起眉頭,“這裡並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
醫生聞言一怔,尷尬地扯了扯唇角道:“哦?我連啞舍都不能來了嗎?”
“不是,你雖然看見的是啞舍,但這裡並不是真實的世界,而是一盤棋局。”老闆伸手摸了摸博古架上的青白釉瓷盤,這幻境模仿得很像,但卻只是形似不是神似。這些古董,都沒有靈魂,只是個軀殼。老闆收回手,認真地看向醫生,緩緩道:“你我二人,則是一局的對手。如果我沒猜錯,最終我們只有一個人能走出這扇門。”
“啊?下棋?”醫生聽得一臉莫名其妙,“那這盤棋,怎麼算是贏,怎麼算是輸啊?”“現在是在啞舍之中的場景,應該我是守方,你是攻方。”老闆摸了摸胸前的玉
璇璣,他為了對付這盤棋局,身上帶了許多古董,也不知實際起作用的是哪個,“破局的關鍵,應是守局古董的心願。完成其心願,便可破解,每一局的勝負手應該都不一樣。”
“哦?作為棋局的一員,那我是不是應該有什麼提示啊?”醫生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
老闆並不覺得他能猜得出來什麼。
畢竟連老闆都不知道自己帶的哪個古董算是參與棋局的。
當然,最可能的是胸口的玉璇璣,但玉璇璣又會有什麼心願呢?
“啊,知道了!”醫生打了個響指,笑得十分開心,“老闆,你的願望是不是希望有人陪伴?我在這裡,一直陪著你,如何?”
老闆拿著抹布的手一顫,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的玉璇璣。玉璇璣的願望,就是有人陪伴嗎?
他在兩千多年間,送走了一個又一個扶蘇轉世,輾轉在一個又一個城市間,顛沛流離,居無定所。陪伴著他的,只剩下一件件物事,最後被歲月浸染,紛紛成了眾人口中的古董。
後來,他開了家古董店,啞舍也成了他的家。
可是,家裡除了這些不能說話的古董,就只有他一個人。
最初,扶蘇轉世是他的執念,但在一次次沒辦法留住對方,一次次傷心難過之後,他只能選擇遠離,不產生交集,保持安全距離地守護對方。
而醫生,是個意外。
老闆摩挲著玉璇璣,指尖感受著上面曲折的雕刻紋路,強迫自己飛遠的思緒迴歸。守局古董的願望,是直接反映了主人的願望嗎?
所以,他內心深處的願望,是想要有人陪伴嗎?可是,為什麼面前這人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老闆沉默了半晌,終於抬起頭看向醫生,緩緩問道:“你會一直陪著我嗎?”醫生理所當然地笑了笑道:“當然,會一直陪著你的。”
老闆點了點頭,卻轉身抽出旁邊百寶閣上放著的一把唐刀,在醫生愕然的目光中,直直刺了過去。
“這幻境模仿得很像,但卻只是形似不是神似。”老闆淡淡道。
唐刀直接破開“醫生”的胸膛,並沒有鮮血噴出,而是發出了幾下瓷器碎裂的聲音。“醫生”應聲碎裂,一塊塊瓷片掉落在地,變成了齏粉。
雖然從人像變成瓷片又化為粉末的過程很快,但老闆依然看清了這尊瓷偶的本質,釉白胎,黃綠白釉面,應是唐三彩。
唐刀的最前端刺破了一枚桃核,這也是在唐三彩人偶心臟的部位所放。如果扶蘇在這裡,就能認得出來,這枚桃核正是在桃花源之中,被他不小心放走的那枚桃核。
啞舍的雕花大門外,傳來了幾下咳嗽聲,一個嘶啞的聲音不甘心地低吼道:“你怎能確定此人是假的?況且對待最重視的人,竟能如此狠心,直接下死手?”
老闆把唐刀尖端的桃核拿了下來,拈在指尖端詳著,冷冷回答道:“正因為是最重視的人,所以不能忍受有人假扮他。”
門外的“趙嘉”忽然想到了什麼,覺得之前從桃花源逃走後,被趙高抓住,後者看到他的眼神,也是冰冷得可怕。
“趙嘉”呵呵地怪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此乃借刀殺人之計。老闆指尖的桃核像是終於支撐到了盡頭,在他手中破裂成幾瓣。
門外的怪笑聲也在這一刻戛然而止。啞舍的雕花大門無風自開。
老闆把手中的桃核碎末放進手帕中包好,深深地撥出一口氣。
【這一局,白方老闆勝】
【玖】
咸陽宮。“哎呀呀,居然這麼容易就輸了,我還以為能拖久點時間呢!”趙高嘴上說著很
惋惜的話,但實在是從他語氣裡聽不出來半點遺憾,他很愉快地把一枚字跡已消失的黑色棋子從棋盤裡拿了出來,並不覺得這是他這一方的損失。
此時,在他的手邊,落敗的黑色棋子已經有三枚了。“看來真不愧是我的師弟們,兩人都贏了呢!”趙高口中說著讚歎的話,但看向
青袍道人的目光卻如刀鋒般凌厲。
青袍道人手邊被撿出的白子,有兩枚。
至此,棋盤之上,包括代表趙高和青袍道人的棋子,一共只剩下三枚黑棋和四枚白棋。
“嘖,不錯,這麼快就殘局了。”趙高摸了摸下頜,薄唇滿意地勾起一個危險的弧度,“我的好師父啊,該你了。”
青袍道人的臉色比起之前,蒼白了許多。他伸手拈起石博煢,用指尖摩挲了一下,緩慢地扔到了棋盤之上。
“喲,是八。”趙高扯出一個沒有溫度的微笑。
青袍道人用手碰了碰石博煢,意外地挑了挑眉,這次趙高居然沒說瞎話。他移動場上的兩枚白色棋子,一枚走了五步,一枚走了三步,都分別恰好落在了兩枚黑色棋子旁邊。
“嘖,想趕盡殺絕啊!”趙高輕哼了一聲,臉上卻並沒有被逼到絕境的緊張,整個人有種肆意興奮的感覺。
青袍道人雙目的睫毛顫抖了一下,而後又歸於平靜。
【拾】
啞舍的雕花大門敞開著,外面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老闆卻沒有第一時間離開。
他這次是有備而來,不光黃金面,他還精挑細選帶來了許多其他古董,其中當然有可以讓他脫離棋局的古董。
不過有一半的機率他是被分在師父陣營之中的,如果他現在脫離,豈不是平白讓師父損失一子?如果確定他是趙高那邊陣營的,再脫離不遲。
老闆剛把右手拿著的唐刀放回百寶閣上,就有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擁著他,大步朝啞舍的門外走去。
心知這有可能就是棋子被移動時的狀況,老闆剋制了自己想要解除控制的本能,默默把手從衣兜裡拿了出來,放鬆身體。
幻境中啞舍外面的場景,很似咸陽宮的廊道,遠處影影綽綽還能看到甬道和複道。途中路過了一些看起來眼熟的建築,但還來不及細看就已經走過去了。
最終,他停在了一座似曾相識的建築前。
厚重的大門無風自開,露出一片空曠的內堂,四周都是緊閉的窗戶,一塊塊席子前都是繡架,這裡是……織室?
老闆是去過幾次織室的,那時采薇說要去織室當織女,老闆口中說著同意,但心裡到底是不放心,曾經暗中去織室觀察過,發現采薇並沒有被欺負,受到了很好的教導,才放下心。
采薇……
難道他這一局的對手,是采薇?
老闆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張清麗秀美的面容,他的眼神柔軟了些許。采薇……不是已經在好多好多年前,就已經不在了嗎?
面前的織室雖然很大,但除了幾根支撐的樑柱,視野十分開闊,老闆一眼就能看得到織室之內並沒有人。
一時之間,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
背後那股力量推著他走進織室,身後的大門無聲緊閉。身體隨之恢復自由,老闆回頭確認了一眼後,這才看向織室最中央那件熠熠生輝的織成裙。
老闆向前走了幾步,停在了這條織成裙面前,端詳起來。沒想到,啞舍裡丟失的織成裙居然在這裡出現。
還未等老闆思考這條織成裙在這裡的意義時,就聽到身後傳來了從地下走上來的腳步聲和一聲微不可聞的驚呼聲。
老闆的身形僵在當場。
身後衣襟窸窣聲響起,有人鄭重地拜伏在地,聲音顫抖。“上卿大人……”
采薇覺得自己一定在做夢,她本來聽到地上有人走動的聲音,想上來偷偷看一眼的。可只是那一眼,就讓她幾乎失聲痛哭。
雖然上卿大人剪短了頭髮,變換了衣袍,但身為織女,上卿大人的身形是被她牢牢刻在心底裡的。
啊,諸天神靈應該是聽到她的奢求,讓她的願望居然真的實現了!
老闆整理好思緒轉過身時,卻見采薇像是想起了什麼,撩起衣袍朝地下室跑去,噔噔噔地跑下去又跑上來,手中多了一件黑色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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