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卿大人,這是采薇為您做的提花羅,您身上這……”采薇仔細觀瞧她的上卿大人身上的赤龍服,先是讚歎於這種包裹四肢的服飾形制突顯了上卿大人的身形,再對其上赤龍的繡工嗤之以鼻,而後又多看了幾眼,發現這身赤龍服是由旌旗深衣改制而成,更是把手中的提花羅遞了過去,“上卿大人,您身上的衣袍不穩,這件提花羅可令其加固。”
老闆接過提花羅,發現這是一件針腳細密的背心,根據觸感可知是與自己這身赤龍服同源。他能活到現在,全靠采薇所縫製的旌旗深衣。所以縱使跟采薇分屬敵對陣營,老闆也沒有任何提防她的想法,毫不猶豫地把提花羅穿在了身上。
羅這種布料由於織法有網眼,本身就很薄,老闆將這條提花羅背心穿在身上之後,感覺十分輕柔。
提花羅上的花紋都是血紅色的,在老闆剛穿好後,便如同有生命的植物般生長起來。血紅色的花紋如同藤蔓,向下纏繞在赤龍服之上,而後逐漸籠罩在赤龍的身軀和
四肢之上,宛如一道道血色荊棘鎖鏈。而赤龍直到在最後被牢牢鎖住之前,才反應了過來,無聲地嘶吼了一下,掙扎無果,最終被死死困住。
采薇滿意地點了點頭,溫柔地笑著道:“真好,這下這條龍就翻不出什麼花樣啦!”在赤龍被束縛後,一直困擾老闆多年的枷鎖彷彿一瞬間被除掉,整個人都輕鬆了
許多,甚至連五感都恢復了些許,居然還能聞得到織室內樟木箱的味道。
采薇開心地一合掌,發自內心地笑道:“對了上卿大人,我們是不是在下一局棋啊?我好像隱約知道這回事。”
她把織成裙從衣架上捧了下來,一個旋身就把華美的織成裙穿在了身上。夜明珠瑩瑩的光芒灑落而下,多彩漸變的紗羅、華貴的金線、層層迭迭的百鳥羽毛……隨著采薇的動作翩然而動,栩栩如生,華美瑰麗。
“織成裙的心願,就是想要穿給最重要的人看。“當年織成裙的第一任主人,就是想要穿給她哥哥看。“但織成裙現在的主人是我啦!我就想要穿給上卿大人看一眼。“上卿大人,我好看嗎?”
采薇本身相貌就已是秀美清麗,人靠衣裝馬靠鞍,在老闆的記憶中,采薇穿的服飾總是素雅淡麗的,頭一次見到她穿如此富貴逼人的織成裙,而且整個人又因為心願得償而歡喜雀躍,就像是天邊綻放的絢爛煙花,絕美到難以用言語來形容。
“好看。”老闆溫柔地笑了笑,“采薇特別好看。”
采薇美目亮了亮,隨即燦爛地笑了起來:“真好,我真開心。”
老闆已經猜到,采薇應該是主動完成織成裙的願望,好讓他贏得此局。而他又怎麼可能讓采薇就這樣香消玉殞呢?
從懷裡掏出水蒼玉項墜,老闆動作迅速地為采薇戴上,在後者身形變淡前成功地保住了她的魂魄。
織室的大門洞開,織成裙掉落在地,老闆收好水蒼玉,低頭從華美的織成裙之中,翻找出來一個破舊簡陋的稻草人偶。
塗芻靈嗎……
那個人,居然用這麼破敗的東西來承載采薇的魂魄……沒關係,以後要為采薇換副更好的身體。
老闆本想把這隻塗芻靈人偶放進乾坤袋裡,卻在收起之前停下了動作。
他仔細盯著這只不起眼的塗芻靈,回憶著剛才碰觸的地方那種不一樣的觸感,用指尖從稻草稈之中,拔出一根通體黑色的細針。
這枚針長兩寸,不知道是什麼材質鑄成,細如髮絲,在針尾更有一處細小圓洞。當他再定睛一看時,才發現這針尾的洞只是看似圓形,實則是個微小的八邊形。
老闆像是發現了什麼,從兜裡掏出洛書九星羅盤。
傳說中,涅羅盤可扭轉時空,讓一個人在靈魂上倒流時間,真正地涅槃重生。只是這個涅羅盤因為太過逆天,羅盤針和羅盤被拆開收藏。拆下來的羅盤便是洛書九星羅盤,只是能讓人短暫地穿越回曆史的某段時間,並不能做出任何改變。
而這羅盤針……
老闆看著洛書九星羅盤之上,羅盤針轉動的機關那處凸起,正是一個微小的八邊形。為何這枚涅羅盤針在采薇身上?這形制要是乍一看上去,倒像是根縫衣針……採
薇正是織女,難道還真把這涅羅盤針當成縫衣針了?
老闆暫時無處求證,他拆掉洛書九星羅盤上之前的羅盤針,把從塗芻靈裡拿出的織女針放了上去。
咔嚓一聲,嚴絲合縫。
像是等待了成百上千年,羅盤針雀躍地旋轉著,許久都沒有停下來。
老闆摸了摸身上被荊棘桎梏的赤龍,捧著涅羅盤,頭也不回地大步踏入織室門外的黑暗之中。
這局棋,接下來應該按照他的規則來下了。
【這一局,白方老闆勝】
【拾壹】
嬰感覺自己還在做夢,並沒有醒。
他剛才做了個夢,夢到趙高和胡亥謀朝篡位,大公子扶蘇在他和王離的幫助之下奪回了皇位。怎麼一晃眼他又回到咸陽宮了?
這裡……還不是咸陽宮的正殿,而是御花園……
嬰習慣性地朝御花園的某處角落看去,果然在斑駁的樹影之下,看到了一個身著厚重衣袍,正站在牆角低頭看腳尖的纖瘦身影。
這是……小公子胡亥……
嬰還記得,胡亥在小時候就很喜歡去大公子扶蘇的書房,一開始大公子很歡迎他天天去,畢竟胡亥那時候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孩子,就算聽不懂,也不吵不鬧,只會拿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看,無論是誰都拒絕不了。
不過後來始皇帝說胡亥會耽誤大公子的功課,堅決不讓他去大公子扶蘇的書房了,胡亥就站在書房外面偷偷聽。再後來大公子扶蘇可以在咸陽宮參政議政了,胡亥的崗位就轉移到咸陽宮的暖閣外了。
不對啊,胡亥都長大到要行冠禮了,怎麼看起來還像是十幾歲少年的模樣啊?喏,果然是做夢嗎?做夢就不講究邏輯,很正常。
嬰仗著自己在做夢,大大咧咧地邁著方步踱了過去。若是以前,他看到這樣,早就躲得遠遠的了,不過做夢嘛!
走近了幾步,嬰才發現不太對勁,這小公子怎麼肩膀一抽一抽的,這是……這是在哭嗎?
嬰見勢不妙拔腿就想走,結果胡亥卻先一步發現了他,抬起頭,用一雙哭紅的眼睛瞪了過來。
“別別別,不是我弄哭你的吧?”嬰一看他這樣就以為他要喊人,在夢裡也不能吃虧啊!雖然在上一個夢裡他剛把這小子揍過一頓。
“是你啊。”少年亥用袍袖胡亂擦了擦臉,小聲嘀咕道,“算便宜了你了。”“便宜了我什麼啊?”嬰聽得莫名其妙。
胡亥回頭看了眼暖閣的窗戶,幽幽地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這輩子最忘不了的場景,居然是這裡。也對,在這時,他還是顧念著我的。”
嬰眨了眨眼,根本沒聽懂。
“鳴鴻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我的願望就是去找皇兄。這局給你贏吧,我去找皇兄了。”胡亥擦乾眼淚,勾起一抹滿足的笑容。
不過胡亥在看向嬰時,收起了笑容,肅容道:“你下次再看到我時,一定要殺了我。”嬰聞言一怔,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呵,算了,反正你也會忘記這句話,說了也等於白說。”胡亥撇了撇嘴。
嬰聽見一個劃破天際的鳥鳴聲,正當他抬頭看去時,只見一抹赤色從他頭頂掠過,倏而不見。當他再低頭看向胡亥時,只見那個角落裡已經空無一人。
【這一局,白方嬰勝】
【拾貳】
老闆走出織室大門,戴上黃金面看了一眼,發現棋盤上趙高那方只剩下了他自己一枚黑子,而師父那邊還有四枚白子。
也就是說他跟師父是同一陣營,除去師父和他,己方還有兩人存活。這是個好訊息,也是個壞訊息。
因為以采薇為例,被趙高攬去他那邊陣營的,也不全是真正的敵人。
尤其,老闆透過黃金面注意到,即使趙高在面對這樣對自己極其不利的殘局時,也是勾起薄唇,一臉笑意,輕鬆極了。
此人必有後手。
但現在還不到考慮這個的時候。
老闆把從黃金面裡看到的棋盤情況記在心底,在腦海中結合自己最開始所在的位置和到達織室所經過的路途演算一遍,便可以大約推斷出另外兩枚白子所在。
先去把己方的人解救出來,再集合一起去咸陽宮正殿。
老闆收好黃金面,默立片刻辨別方向,便往其中離自己最近的一枚白子的方向快步走去。
轉過一條廊道,影影綽綽間,老闆看到前方居然有人在前行,而前面那人聽見了他的腳步聲,停了下來,迴轉過頭。
“啊!老闆!老闆!”醫生驚喜地奔了過來,“老闆你果然在這裡!這裡真嚇死我了!轉悠了半天都沒找到出口!這是哪裡?這是傳說中的鬼打牆嗎?”
“咦?老闆你終於換衣服了嗎?不對,這不還是原來那件赤龍服嗎,怎麼還給龍加了花紋啊?”
“啊!對了老闆,我全想起來了!陸子岡那小子搞的什麼鬼,居然讓我把你全忘了!老闆你也真狠心,回來了也不認我!”
醫生彆彆扭扭的,想要跟老闆理論理論,但在這裡被困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看到老闆了,有了終於得救了的慶幸,又沒法真正跟老闆冷下臉。
老闆看著醫生頸間因為奔跑而晃盪出來的長命鎖,上面金鑲玉修補的地方十分明顯。啊,真好,醫生他沒事。
老闆只是晃神了一瞬間,隨後立刻抓住了醫生混亂言語中的重點,問道:“你是一直在這廊道之中走動嗎?”
“對啊!我從雲象冢出來就到這裡了,一直在廊道里迷路。對了老闆,我找到你的那個朋友嬰啦!他應該也和我一起來這裡了,可是我們又走散了。當時我們撿到一個奇怪的玉塊……”醫生巴拉巴拉把自己的奇遇撿自己能理解的說了出來。
趙高既然安排了醫生的一個贗品,那其實也有可能把醫生本人安排到對面陣營。只是現在黑子已經除了趙高全軍覆沒,所以醫生也不可能是敵對一方的了。
但現在看起來,醫生更像是跟著嬰誤入這裡的。也不知趙高是為何沒有安排醫生進棋局。
不管真相是什麼,結果是好的。
老闆鬆了口氣,承諾道:“等一切結束,我會跟你好好解釋的。”
醫生的滔滔不絕立刻停住了,抿緊了唇,一副想生氣又無處生氣的模樣,最終撥出一口氣,點頭道:“我知道你肯定是為了我好,不想我遭遇危險。”
“但這樣瞞著我,不好。”醫生認真地說道。
“嗯,是我錯了。”老闆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跟人道過歉了,十分鄭重。
這下醫生反而又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道:“那現在我們去做什麼?反正我都在這裡了,你總不能趕我走吧?”
“救人。跟我來。”老闆率先繼續前行,“我們一邊走一邊說。”“好嘞!”醫生愉快地答應著。
“對了,你會一直陪著我嗎?”老闆一邊向前走著,一邊看似隨意地問道。“你在說什麼傻話?這句話不應該是我來問你嗎?到底是誰把我丟下了?”醫生
氣呼呼地抱怨著。
老闆無聲地笑了笑,開始岔開話題,跟醫生解釋著趙高這一系列的佈置,等他三言兩語說了一陣後,正好也停在了一間院落門外。
這座院落門是半開的,門內陽光燦爛,倒是春光一片美好的模樣。
醫生看了看自己身處寒冬黑夜之中,又看了看門內百花綻放的景象,正在驚歎間,就見老闆已經踏步而入,連忙眯著眼睛跟上。
院落內陽光刺眼,醫生為了保護眼睛,眯著適應了好久,才重新睜開。“咦?這不是嬰嗎?”只見老闆身邊站著的,不就是他在雲象冢新認識的朋友嬰
嗎?醫生本來想走進去打個招呼,但想了想,又收回腳步,遠遠站定,並沒有跟過去。御花園的角落裡,嬰正在糾結為什麼還是少年的胡亥說不見就不見了,就發現阿
羅來找他了。
哎呀,果然是做夢,阿羅剪了短頭髮也很帥氣,身上奇怪的衣服也很好看……嬰拽著阿羅的手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跟他抱怨剛才奇奇怪怪的胡亥。
他的阿羅認認真真地聽完,還在問他之前還夢到了什麼。
之前?哦,之前的夢就更奇怪啦!他還夢到趙高和胡亥謀朝篡位,大公子扶蘇在他和王離的幫助之下奪回了皇位。
哦?王離?是啊!王離還出了不少力呢!不過王離他後來好像也突然不見了……再往前的夢?再往前……再往前就是為了給阿羅買枚琉璃珠,到了一個叫天光墟
的地方……
琉璃珠……咦?阿羅居然真給他了一枚琉璃珠。這琉璃珠,怎麼這麼眼熟啊?“嬰,拿著這枚琉璃珠,回去吧。”
真奇怪,阿羅的表情,好像要哭了一樣。又不是生離死別,只是夢而已嘛!“乖,聽話,拿著,回去吧……”
嬰下意識地接過遞到他面前的琉璃珠。“回去吧。”
啊……阿羅的聲音好溫柔啊……
醫生看著嬰的身影在老闆身旁消失,而老闆則一直保持著遞過去東西的姿勢,整個人看起來都悵然若失。
醫生忍不住走過去問道:“這……這就送他回去了嗎?”
“挺好的,讓他以為這是一場夢。這樣最好不過了。”老闆低著頭,收起涅羅盤,
淡淡說道。
等他再抬起頭時,已經恢復了平靜。“我們繼續下一站。”
……
嬰在啟福巷街角被一個好心的老頭搖醒,他看著矇矇亮的天光和已經收拾得一乾二淨的攤子,還有自己手心裡緊緊攥住的琉璃珠,陷入了沉思。
他好像,做了一個特別特別長的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