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闆動了動唇,本想勸阻,但又見醫生愛惜的表情,不忍拒絕。“喏,我今天帶的錢估計不夠,不過我可以分期付款,以後發了工資就來還錢!”
醫生苦惱地摸了摸沒什麼厚度的錢包。
老闆嘆了口氣道:“分期付款倒是不至於,這也不是……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醫生也不是傻子,自然聽得出來老闆最後那句話說得十分勉強,他不捨地摩挲了一下涼亭的亭柱,打算把涼亭重新放回去。
“看你確實喜歡,就拿回去吧,也算是我用這振鷺亭換了你的走馬燈。”老闆勾起笑容,說得真心實意,“不要小看了你拿來的走馬燈,雖是邪物,但依然有許多人趨之若鶩,篤定自己是幸運兒,想盡力一搏。”
醫生握著振鷺亭的手一滯,一時不知道是放下好還是拿走好,不禁後悔自己手欠。“無妨,這振鷺亭也難得遇到真心喜愛它之人,定也十分歡喜,請珍惜對待,若
是哪天不喜歡了,再送回本店。”老闆的話說得人心裡熨帖至極,難以拒絕。
醫生聞言輕鬆了下來,反正話說到這裡,他要是不帶回家反而是不給老闆面子了。他今天先拿回去,過兩天再找個藉口給老闆送回來嘛,到時候再給老闆多帶點兒好吃的當補償!計劃通!
至於老闆所說的什麼振鷺亭擬人的形容,他也就隨便聽聽。一般寵物店的老闆也都這麼說,就像真能聽懂那些貓貓狗狗的心思一樣。這不過只是個涼亭的模型嘛!
“還有,給這振鷺亭擦灰的時候請用幹紙巾,不要沾水。”
正目不轉睛地端詳著手心裡的振鷺亭,醫生聽見老闆叮囑,連連點頭。不要沾水?很正常,估計是怕染料掉色。
“記住,一定不要沾水。”“好的!”
【肆】
啊……他現在是在哪裡……頭好疼啊……
對了,他好像去了那家新開的古董店,回來的路上經過西湖,看到有人溺水了,只來得及脫掉鞋子就跳了進去……
啊……那個因為撈魚掉進湖裡的熊孩子,手裡的漁網還捨不得扔掉,掙扎得厲害極了……最後被舉上岸的時候還踢了他額頭一腳……
咳咳……他這是得救了嗎?這是在醫院裡嗎?
可是他怎麼是趴著的啊?感覺好像就給他扔在地上了……那熊孩子的家長就是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嗎?
醫生積攢了一點兒力氣,半撐起身,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等肚子裡的水咳出來少許後,他才迷茫地睜開了眼睛。
喏,這模糊的世界……等哪天有空一定要去把近視眼鐳射手術做了。
他的眼鏡呢?哦,跳下湖的時候他還記得把眼鏡摘下來放進口袋裡。醫生沒抱什麼希望地往口袋裡摸去,頓時暗喜,眼鏡居然沒丟!
剛把眼鏡戴上,醫生就發現自己坐著的地面是由一塊塊青磚鋪就的,每塊青磚上都雕刻著一隻白鷺,它們形態各異,或低頭啄食,或仰頭高歌,或展翼欲飛……
這些青磚……看上去似曾相識……
醫生忍住背脊忽生的寒意,抬頭向周圍看去,不由得睜大了雙眼——這是座和其他八角涼亭不一樣的涼亭,有兩條特別長的邊,窄瘦細長。亭蓋潔白如雪,亭柱細黑。
醫生撐著地上的青磚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涼亭,抬頭往涼亭正面望去。
頭頂牌匾上寫著三個彎彎曲曲的篆體字。“那是‘振鷺亭’三個字……”
老闆的聲音彷彿還回蕩在耳邊,醫生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可是振鷺亭依然矗立在他面前。
幾十分鐘前還在手中把玩的東西,現在放大了數百倍出現在了面前……
醫生下意識地去掏兜,他記得他把涼亭模型放在兜裡了,可是衣服兜裡只有溼淋淋的手機和錢包,其餘什麼都沒有。
難道是救人的時候掉到了湖裡?可這又怎麼解釋他面前的這座振鷺亭和那個涼亭模型一模一樣?
“給這振鷺亭擦灰的時候請用幹紙巾,不要沾水。”“記住,一定不要沾水。”
老闆再三囑咐的話出現在腦海中,醫生不禁背脊一涼。什麼沾水啊!他這簡直就是直接把涼亭模型泡在水裡了!難道說這是什麼都市怪談?
醫生穩了穩心神,發現不只這振鷺亭一處奇怪,頭頂上的天空看起來也陰沉沉的,是令人感到壓抑的深藍色。振鷺亭周圍都是荒草,空無一人,只有遠處朦朦朧朧亮著些許燈火,看上去竟像是忽然來到了荒郊野外。
他這究竟是在哪裡?要說涼亭模型放大變成涼亭是什麼都市奇談,那他應該也在西湖邊上才對,而不是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醫生頹然跌坐在振鷺亭的臺階上,甩了甩手機上的水。
手機居然還能開機,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進了水,根本沒有訊號,一直顯示“無服務”。
醫生鼓搗了一會兒手機便放棄了。他應該慶幸,這手機泡了水之後只是沒訊號,而不是變大了。
衣服溼漉漉地貼在身上難受得緊,還好這裡並沒有風,倒不至於受風著涼,但空氣憋悶,有股說不出來的魚腥味。醫生索性脫下外套,用力擰乾,又使勁甩了甩。
正甩得起勁,他好像聽到身旁的草叢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醫生下意識地回過頭,與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直直地對上。
醫生倒沒被嚇一跳,因為仔細看就能發現這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他第一反應
是他救的那個小孩子也在這裡,剛向前走了兩步,就見對方像受驚的小兔子一般從草叢裡跳出來,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醫生這才發現認錯人了,雖然沒看清楚相貌,分辨不出來是男孩還是女孩,但這孩子是長頭髮,穿著一身古代的長袍。這孩子跑得飛快,一會兒就不見人影了,若不是草叢裡被踩出來的坑還在,醫生幾乎以為剛才發生的是他的幻覺。
雖然這裡古古怪怪的,但有人在就沒什麼大事。既來之則安之。
醫生把擰乾的外套晾在振鷺亭的欄杆上,只穿著背心,安心地坐在振鷺亭的臺階上打遊戲。只是沒等這局貪吃蛇玩完,他就聽到了由遠及近急匆匆趕來的腳步聲。
來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身材枯瘦,面色蠟黃。他也是一身古代裝扮,長髮束冠,但身上的赭色長袍有許多補丁,看起來十分落魄。
醫生本來想詢問這是哪裡,但這中年人卻並沒有看他,而是仰頭盯著振鷺亭,面色複雜。
“呃……請問……”醫生硬著頭皮發問。
這中年人卻直接打斷了醫生的話語,拱手客氣地問道:“請問,先生可見過一孩童?”
醫生察言觀色,從對方渾身上下散發的濃濃的抗拒感猜出,他是不想與任何人有所交流的,於是無聲地嘆了口氣,朝孩童跑走的方向指了指。
“多謝。”中年人客氣地一躬身,忙不迭地追過去了。
醫生遙望著中年人遠去的背影,猶豫著,自己在這裡枯守著是不是不太好?要不要主動往遠處有燈火的地方走走看呢?但他又怕自己離開了振鷺亭,更容易迷路。
“咦?振鷺亭重現了?真是不易。”一道聲音忽然響起,帶著濃濃的詫異。
醫生喜出望外地循聲看去,發現振鷺亭之中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個青年男子。對方正一臉懷念地蹲在地上,撫摸著雕刻著白鷺的青磚。
這青年男子也是一身古代裝扮,卻與之前的中年男子完全不同,他的頭髮完全綰在頭頂成髻,顯得整個人精神利落,身上穿的也不是長袍,而是一身繪滿紋路的暗紅色皮甲,看上去不是個普通的小兵,至少也得是個裨將。這青年將軍身上配著鐵劍,腳上踏著戰靴,也不知是如何無聲無息地走進振鷺亭的。
“呃,你好,請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啊?”醫生也來不及思考對方話語間的深意,急切地詢問道。
“喲,好久沒來新人了。”青年將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神情漠然地朝他看了過來。
“新人?”醫生聽到了這個詞,不禁失笑,有種微妙的重迭感,因為他現在在醫院實習,被稱呼最多的也就是這個詞。也因為這個稱呼,醫生的心情稍稍好轉了些。他發現這位青年將軍的面板被太陽曬成了小麥色,容貌英俊硬朗,下頜還帶有寸長的胡茬,雙唇緊抿在一起,渾身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這倒是和方才的中年人差不多的態度,這到底是哪裡?怎麼這麼排斥新人?
醫生剛這麼想著,就看到這位青年將軍的表情突變,一個箭步朝他邁了過來。青年將軍直接伸出手,一把拽著醫生脖頸間的長命鎖,厲聲問道:“此物從何而來?”
醫生被撲面而來的殺氣嚇得後退了一步,卻因為長命鎖被拽著,退出去的一步又被拉了回來。離得近了,他才看到這青年將軍的劉海之下,左眼角上方居然有一道還未癒合的刀傷。再仔細看,這青年將軍身上皮甲的紋路也並不是他所以為的彩繪,而是一道道刀痕,暗紅的顏色,深深淺淺並不均勻。
經常接觸血液的醫生嗅到一股熟悉的濃郁的血腥味,才發現這些都是被血液浸染過的痕跡。這將軍是剛打過仗嗎?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脖頸上被施加了一股幾乎讓他窒息的力道,醫生趕緊高舉雙手錶示自己的無害,委屈地回答道:“這是我從小就戴著的,是我媽留給我的。”
青年將軍盯著長命鎖看了半晌,又把視線轉移到醫生臉上,盯著他看了半天。醫生一面賠著笑,一面掐著大腿。真疼啊,看來這並不是在做夢啊……這煞星要
是管他索要長命鎖,他是給呢,還是不給呢?
好在青年將軍也沒強取豪奪,沒多久就鬆開了手,淡淡道:“新人,這裡是西雍。”醫生揉了揉脖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這青年將軍摸過了他的長命鎖後,態
度就溫和了許多。他順勢追問道:“西雍?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大哥知道西湖怎麼走嗎?”
“振鷺于飛,於彼西雍。”青年將軍一字一頓道。
醫生的笑容僵在了唇邊,這句詩老闆也曾經吟過,難道不是簡單的字面意思嗎?“雍,塞也,是水被壅塞而成的池沼。你且抬頭觀之。”青年將軍揚了揚下頜。
醫生立刻抬起了頭,倏然睜大了雙眼。原來他所以為的深藍色天空中,遊弋著的不是一群群的鳥兒,而是一尾尾的魚兒。
這裡是……
“沒錯,這裡是水底。”青年將軍應該是極少向人介紹這裡,沉默了片刻才續道,“來到西雍村之人,均是溺水而亡,若是有緣,才會透過振鷺亭來到西雍。”
醫生目瞪口呆,想起來他失去意識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自己慢慢沉入水底……
他是已經……死了?
青年將軍不動聲色地等待著這位年輕人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每個初來西雍之人都會如此,包括當年的自己。
可他卻眼見這位年輕人在震驚過後,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按在了自己頸邊,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越說越是冷靜。
“心率 102下,微微過速。呼吸頻率為每分鐘 20次,與心臟脈搏比例為 1:4,屬於正常範圍。掐指尖、腿部等處可瞬間感知到相應痛楚,感覺神經正常。這同時也說明四肢可聽從大腦指令進行肢體操作,運動神經運轉正常……”
沒過多久,青年將軍便見這位年輕人整個人輕鬆了下來,笑眯眯地對他說道:“我現在的身體狀態還不錯,除了到了新地方搞不清楚狀況,心跳因為緊張微微過速,還有泡了水著了涼導致體溫稍微高了一些,其餘生命體徵穩定,我肯定還活著。”
“倒是這位將軍,你眼角的傷口是不是需要處理一下?時間長了會留下疤痕。而且我聞到你身上有濃重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傷處?”醫生鬆了口氣後,職業病又犯了,殷勤地湊了過來。不過身邊又沒有急救的藥物和繃帶,也沒有乾淨的水……
“無須處理。”青年將軍坦然地任憑醫生檢視眼角的傷口,“西雍之地無時間流逝,但凡入西雍者,時間均停在了落水的那一刻。”
醫生眨了眨雙眼,消化了一下對方說的話,壓下了反駁的念頭。他順著對方的思路,遲疑了一陣才問道:“將軍的意思是不會餓、不會渴、不會變老?”
青年將軍點了點頭。“那將軍是何時來到西雍的?”醫生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
著對方的甲冑,“這身裝扮,看起來是有幾分眼熟……”
“秦二世……三年……”青年將軍眉梢跳動了一下,連帶著未癒合的刀傷也動了起來,看上去帶著一股詭異之感。
“啊!我說這裝扮怎麼這麼眼熟,跟秦始皇兵馬俑很像嘛!”醫生恍然大悟,隨後意識到自己聽到了什麼答案,不禁背脊發涼,“這麼說……將軍秦朝時就來到這裡了?這都兩千多年了!”
“已經兩千多年了嗎?”青年將軍黝黑的雙瞳中閃過一絲惆悵,旋即又恢復了平靜,淡淡道,“西雍之內無時間流逝之感,你也會習慣的。”
“我?我是沒法習慣的啊!這裡沒有麻辣燙、沒有火鍋、沒有蛋糕,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啊!”醫生一聽這青年將軍居然能在這種地方熬兩千多年,頓時肅然起敬。
“可你並不會餓。”
“餓和想吃並不是一件事。”醫生理直氣壯地回答道,“不餓也可以吃。”“……”青年將軍眼角抽搐了起來,顯然沒料到對方竟會是這樣一副性子。“不過不餓的話,就不能說生命體徵穩定了,因為沒有新陳代謝。”醫生喃喃自
語道,旋即又搖了搖頭道,“不對不對,現在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這位大哥啊,西雍肯定能出去的吧?”
青年將軍沉默了下來。
醫生反而燃起了希望,如果這所謂的西雍是不能離開的,那這位青年將軍肯定就直接回答他了。
“離開此處之法,說簡單其實也很簡單。”青年將軍頂不住醫生充滿渴望的眼神,移開了視線,“振鷺亭本來是雙體亭,似白鷺展翅飛起,後來其中一座倒塌掉進了水底,另外一座獨留岸上。這兩座分開的亭子便成了水底和水面的聯絡,也連通了西雍與現世。”
岸上的振鷺亭?難道是指西湖的湖心亭?難道這裡就是西湖的湖底?西湖、西雍……聽起來還挺像的,難道西湖之前就叫西雍?醫生開始瘋狂聯想,但並沒有打斷對方。
“鳥要有一對翅膀才能飛起,振鷺亭建成雙體亭也是此意。你找尋另一名想要離開西雍之人,二人同時來到振鷺亭,便可離開。”青年將軍輕描淡寫地說道。
可醫生並沒有喜笑顏開,因為他發現這青年將軍的表情並沒有他說的那麼輕鬆。“這個人……並不那麼好找是嗎?”
“然也。凡西雍之人,均溺水而亡者,多是自盡,對現世已無留戀之情,或有意外失足者,也早已結伴離去。再者振鷺亭失蹤已久,西雍很久沒有新人出現,現今留存於西雍者,願意離開的寥寥無幾。”青年將軍淡淡道。
醫生撓了撓頭,忽然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青年將軍不由得渾身一寒。
“將軍!你待在西雍時間也夠長的了,要不要跟我出去逛逛現在的新奇世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