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實永遠比人想象的還要殘酷。
有人開始別有用心地散佈謠言,說院長易培基先生監守自盜,從北京城運出這些古董是要賣給外國人的。三人市虎。曾參殺人。還真有人信以為人。事情也就傳得越發有鼻子有眼,連南京政府鬱發了傳票,要法院擇日開庭審理。期間辛酸自不用提,有好幾人被連累下了大獄,無處伸冤,很久以後才被釋放。
老闆在幾個月後到上海尋到了他們,就在沒有提出出離開,而是留下來參與了文物保管工作。
時間一晃就是三年,南京政府終於把朝天宮庫房整理了出來,故宮的文物古董也從上海回到了南京。魏長旭此時已經是少年人了,瘦長的身材還在不停地拔高,蘇堯也已經快要滿十歲,越發的靦腆內向。他們和文物古董一起順利到達南京後,陸續又做了一年整理工作,當所有人都以為可以安定下來,已經十四歲的魏長旭甚至動了念頭想要離開參軍了,可1937年卻並不平靜。
民國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北平淪陷。
隨後的8月13日,上海爆發八一三事變,上海淪陷。
戰火已經燒到了南京附近,有時候仰頭看天,都能看得到天邊那抹像是隨時都能壓下來的厚重烏雲,壓抑的讓人無法喘息。
傷害八一三事變的第二天,故宮博物館院就做出決定,繼續遷移文物,第一批14日早上就迅速轉往長沙。老闆當時就想讓魏長旭和蘇堯跟著第一批的文物離開南京,但魏長旭知道老闆定是不肯最先走的,強硬地陪他留了下來。文物陸續轉移,但大體上一共分了三路,南路前往漢口轉運長沙最終到安順,中路去往宜昌轉運重慶最終到達樂山,北路是經徐州、鄭州到達西安。魏長旭他們最終選擇了坐火車北上,據說最後中路的那批九千多箱文物,一直在南京滯留到12月8日,才終於搭上了黃浦號輪船,離開了南京。
而五天後,南京淪陷,日軍做下了舉世皆驚的南京大屠殺慘案。
究竟還要在黑暗中呆多久,才能迎來黎明呢?
魏長旭和蘇堯擠在卡車貨廂的縫隙間,隨著車廂的晃動而身體無意識地顛簸著。現在已經是1939年的春天,他們一路歷經千辛萬苦,兩年前裝載文物的火車從南京開出之後,才到徐州就遭到了日本空軍的轟炸襲擊,幸好火車停靠在了廢棄的軌道上,才逃過一劫。過鄭州的時候也經歷了轟炸,幸好也是有驚無險,沒有一點損傷。過了鄭州之後又轉往西安,後來又轉去了寶雞,又因為日軍轟炸得厲害,又被迫轉移。結果從寶雞到漢中僅僅一百多公里的秦嶺路程,他們走了快三個月。在翻越秦嶺的途中,他們遇到過土匪和野狼,幾經歷險,魏長旭覺得就算是當兵也不過如此了。
據說其他兩路的文物古董也並不是風平浪靜,水路去往重慶的那一路,在三峽時差點翻船入江。幸虧在最後時刻有經驗的船伕力挽狂瀾。轉往長沙的那一路也是困難重重,險些遭受日軍轟炸,最終都決定把文物轉往峨眉樂山一帶。
魏長旭他們也是朝入蜀的方向去的,只是他們是從陸路入川。
李白曾有詩曰:“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魏長旭本來以為翻越秦嶺的山路就已經夠艱險的了,結果到了入川的棧道,他才知道什麼叫做蜀道難。
所謂蜀道實際上就是棧道,是在懸崖峭壁間開鑿一個個孔洞,在孔洞內插上石樁或木樁,上面再橫鋪木板或石板。這種狄窄的棧道承重有限,一輛車最多也只能載三四個箱子,還必須有人在前面領著卡車走,在峭壁上轉彎時還要鳴笛示意,車隊前進得出奇的緩慢。一段才二里的棧道,一個往返就要走上兩三日,魏長旭問了一下帶路的鄉親,他們若是要這樣的速度走到峨眉,估計至少也要走六七個月。
“旭哥,你身體好了點沒?”已經十三歲的蘇堯完全已經是個少年人的模樣,穿著的軍大衣已經在路上磨損得破舊不堪,但他的臉邊依舊白皙,此時正滿臉擔憂關切地用手碰了碰魏長旭的額頭。
整個寒冷的冬天。都在秦嶺的山林間煎熬,魏長旭的身體就算再好也頂不住。蘇堯有些焦急起來,甚至還有些怨恨自己。若不是魏長旭把衣服執意都塞給他穿,又怎麼能把身體凍成如此破敗?想到這裡,蘇堯便把身上的軍大衣脫了下來。不顧魏長旭的抗議又把他裹了一圈。“旭哥,你先坐著,我下去找老闆,看看他那裡還能不能弄來藥。”
魏長旭想要抓住他不讓他亂走,他們能蹭卡車坐著,就已經是別人多加照顧了,沒看其他人都在下面用腳走路的嗎?但他終歸是病著,蘇堯的行動又快,他手伸出去,什麼都沒有抓住。
這臭小子……魏長旭無奈地又閉上了眼睛,高熱的身體讓他的腦袋停止了思考。在迷迷糊糊間,他彷彿聽到了有人高聲呼叫,然後就是刺耳的汽車喇叭鳴笛聲,他的身體彷彿不受控制地猛烈晃動起來,愕然地睜開眼睛,就看到他坐著的長車衝出了棧道,一頭朝山下的深澗跌去!
幸虧蘇堯早就下車了。
魏長旭在那一瞬間,腦海中居然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也許是人在生死關頭的潛能迸發,魏長旭迅速地做出了判斷,若他此時立刻朝下跳去,說不定還能僥倖抓到棧道下面的木條。但他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車上的箱子往下扔。他記得上車時他曾經習慣性地掃了一眼箱子上的編號開頭,是“經”字,那就是《四庫全書》的經部。既然是書,就不怕摔,但就怕掉進江中,只要被水一泡就完了。
三箱書很沉,但在下落的過程中,魏長旭也不知道是自己絕境之中的力氣倍增,還是上天趕巧,在卡車跌入江中之前,三個箱子都被他扔到了灘塗之上。也沒工夫去看卡車司機是不是來得及跳車,他看準了一處草木繁盛之地,便斜身朝那個方向摔了過去。
魏長旭眼中最後的畫面,就是手腕上的菩提子佛珠串被樹枝結束通話,漫天的佛珠飄散,在烏藍的天空下瀰漫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氛圍,他心神一鬆,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為什麼不讓我救人?這孩子他還活著啊!”
“你這樣,就改變歷史了啊!如果你沒有透過羅盤來到這個時間,這個人說不定就會這樣死去。你若是救了他,產生了蝴蝶效應,以後一連串的事情發生變化,導致歷史發生偏差,這個責任,你來負嗎?”
“我是個醫生!責任就是救死扶傷!我怎麼可能就這樣袖手旁觀?”
“你要考慮大局,如果每次都這樣,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擅動洛書九星羅盤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
“這不是威脅,而是實話實說。”
“你!”
這兩人是誰啊?怎麼在吵架?洛書九星羅盤?這名字聽起來怎麼有點耳熟啊?
魏長旭只是意識清醒了這麼一瞬間,就又頭昏眼花地陷入了黑暗。直到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他才重新感覺到自己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
還痛著,就說明自己還活著。
魏長旭咬著牙堅持著感覺自己身體各處,他的腿應該是摔斷了,幸好蘇堯最後給他裹上的一層軍大衣讓他的胸腹上身沒有遭受更大的創傷。真是上天保佑。
也不知道那三箱書有沒有損壞。
魏長旭迷迷糊糊之間,隱約感覺到自己被人搬來搬去,也餵了一些藥片和打了針。等他可以睜開眼睛時,立刻就看到了蘇堯哭紅的小臉。
同樣守在一旁的老闆知道魏長旭還說不出話,但從他的目光中領會到他最想要知道什麼。便拍了拍他的頭欣慰地說道:“那三箱書一本都沒丟也沒浸水,真是多虧你了。你的腿也沒什麼事,不過要好好休養。有人救了你,是誰你還有印象嗎?我們沒找到人,可要好好謝謝人家。”
腦海中閃過一些爭吵的片段,魏長旭不解地搖了搖頭,事實上那些話他根本有聽沒有懂。
老闆皺了皺眉,懸崖峭壁危險至極,他們繞了好大一圈,一天之後才下到懸崖底上的灘塗。當時司機已經墜亡,但魏長旭卻已經好好地躺在了灘塗上,斷腿處被綁好了,還接骨接得極好,包紮得非常細緻沒有導致失血過多。灘塗上散落的書也被人一本本地摞好放得整整齊齊,甚至按照原本的排列順序。若不是在博物館工作的人,是根本做不到這一點的。而且甚至連書箱裡蘇堯塞的三顆菩提子還有掉落的太陽菩提子手訓也一個不少地都找了出來。
一切都很奇怪,但老闆也沒太深思,看著魏長旭勉強地撐著眼皮,便囑咐他好好休息。
路還長著呢。
是的,路確實很長,一直到這一年的秋天,他們才到了高聳雄踞的劍門關。之後又輾轉從成都到了峨眉山,然後一呆就是七年。
“我們的正義必然戰勝過強權的真理,終於得到它最後的證明……日本天皇已經宣佈無條件投降……”
嘶拉嘶拉的電波中,傳出令人振奮的訊息,一時間屋子裡面歡呼聲和喜極而泣的聲音不絕於耳,魏長旭使勁地閉了閉眼睛,還有些不相信這是真的。
在黑暗中呆了太長的時間,對於光明的驟然降臨,有著本能地顫慄和不敢置信。
“旭哥!我們可以回去了!”蘇堯欣喜地撲向魏長旭。他已經十九歲,是個成年人了,魏長旭禁不住對方一撲,從小板凳上摔倒在地,疼痛讓他清醒過來。
這不是夢!這是真的!
“嗯,我們可以回去了。”魏長旭壓下心頭狂喜,反而回頭看著在寺院中堆積的木箱,理智地說道:“不會很快就走,最少也要再呆兩年,等國內形勢平穩的。”他今年二十二歲,已經完全是個大人了,也能很快地分析出形勢利弊。
蘇堯卻小心翼翼地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因為在棧道上的那場事故,魏長旭的身體留下了病根,在山中清苦沒法休養好,更是日漸消瘦。蘇堯這些年來,簡直就是把他當易碎的寶物來對待,況且在老闆離開之後,他們更是相依為命。
“老闆他……應該不會跟我們回去了吧?”想起老闆,蘇堯低垂下頭,抿緊了唇。
魏長旭捏了捏他的肩膀,並沒有說話。
七年前他們在峨眉山落腳之後,老闆就離開了,三年前才悄悄地回來他們一眼。魏長旭此時回想起來,才發覺老闆的相貌,居然和十多年前沒有任何區別,現在若是和他們在一起,感覺倒像是比他們還要年輕。
“別想了,我們還是好好慶祝一下吧!”魏長旭起身推開窗戶,讓久違的陽光照在臉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很快,很快他的願望就可以實現了!
事實上回去的路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好走。
日本天皇雖然簽署條約宣佈無條件投降,但國內的日本軍閥並不甘心就此退走。再加上國內形勢遽變,國共兩黨又起爭端,局勢一下子又撲朔迷離起來。
文物古董整理有條不紊,因為沒有了空襲轟炸的隱憂,所以回南京的文物都在重慶集中,到了兩年後才啟程。一路上也是事故不斷,好在他們隊中沒有傷亡,順著長江而下,直達南京。北平故宮博物院在民國十四年雙十節成立,終於在二十二年零兩個月後,所有遷徙的文物古董又歸於了一處。
國內的戰爭依舊沒有結束,但魏長旭卻並沒有太擔心了。畢竟都是國內爭端,也絕不會危機到老祖宗的遺產。他每日埋頭整理那些價值連城的文物,每每在閒暇之餘,都感嘆這十五年的顛沛流離。無論哪一路的古董,行程都超過了一萬兩千多公里。而這上百萬件古董,經歷了萬里長征,居然沒有一件遺失或者破損的,當真是難能可貴,算得上是一場奇蹟。
由於日夜辛勞,他的身體日趨衰敗,但每日都沒有休息地工作著,每每蘇堯勸他多休息,他也無暇注意。
1948年底,開始陸續有文物分批轉往臺灣。魏長旭沒有攔阻,也沒有辦法攔阻,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管理員。而且分開又能如何?他知道這些文物會受到很好的對待,即使分隔海峽兩岸。
也有人勸他一起離開大陸去臺灣,他卻沒有應允,依舊留在南京的朝天宮,整理著剩下的那些文物古董,蘇堯也一直默默地陪著他。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楓葉再次紅了,但他卻變成了孤單一個人。
老闆再次出現在他面前,依舊是那樣的年輕。
魏長旭抖著唇,把那個白玉長命鎖放在了他手中。
“他是怎麼走的?”老闆的話語很平靜,像是早就知道蘇堯會出意外一般。
“在梯子上……摔下來的……”魏長旭閉了閉眼睛,彷彿還能看得到那天晚上的情景,“倉庫很暗……為了怕有火災……所以並沒有點煤油燈……他……他一腳踩空……
“嗯,又是沒到二十四歲。他應該沒有經歷什麼痛苦就去了,還好。”老闆淡淡地說道,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悵然。他垂眼看了一下手中的長命鎖,抬起頭盯著魏長旭看了半晌,喟然嘆道:“謝謝你照顧他,雖然只是順便的。現在戰爭已經平息了,你的心願……應該已經達成了吧?”
魏長旭恍恍惚惚,並不能理解老闆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整理得整整齊齊的倉庫,像是若有所悟,放鬆地閉上了眼睛。
老闆的面前,只剩下一攤衣物,他彎腰從衣服裡面撿起一顆核桃大小的菩提子。
那是一顆金剛菩提子,是菩提子中最名貴的品種。
金剛,為堅硬無比無堅不摧之意,有可摧毀一切邪惡之力。而金剛菩提子還有分瓣的等級,一般常見的都是五六瓣,形似核桃,分瓣越多就越珍貴。老闆手中的這一顆,是隻有傳說中才能存在的二十二瓣金剛菩提子。紅棕色的表面還有著火燒火燎的痕跡,現在已是裂痕斑斑。
“二十六年前,中正殿後的大佛殿起火,你拼盡最後願力轉世投胎,化為人形……”
“此間保護古物的心願已了,我定會選個香火旺盛之地,令你多收供奉,重修願力……”
至此,再也沒有人看到過那名叫魏長旭的小管理員,熟知的人都以為他由於弟弟的意外,傷心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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