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只是猜測,但姬青卻無比篤定。因為他們兩個堂兄弟從小到大,不管是長相舉止還是喜歡的東西,從來都是一模一樣的。就像他父親,給他們東西的時候都是一起給一對兒的,例如那對犀角印。
姬青微笑地踏入了粥鋪,自然地和那位小老闆娘攀談,很容易就套出了對方的身份。她的父親是秦國計程車兵,而母親是燕國女子,母親早亡而父親依舊在服兵役,所以便依仗著學自母親的手藝,開了這家粥鋪。因為只有貴族才能有姓有氏,所以像她這樣沒有夫家的平民女子只能承襲父親的姓,旁人都稱她為林女。
林女一邊笑著聊著天,一邊呈上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甘豆羹。這甘豆羹是用洮米泔和小豆一起熬煮而成,不加任何醯酢,純甘香甜。姬青只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眼眶紅了。
這是燕國上下最主要的吃食,雖然他貴為世子,每餐都有更好的吃食,但也因為年幼貪戀這份甘甜,經常要求下人做給他吃。
已經……已經很久都沒有吃過這種味道了。
香醇糯軟的甘豆充盈在唇齒間,姬青強迫自己遺忘的回憶瞬間閃現在眼前,一股抑制不住的思鄉之情,如同潮水般席捲了他的全身,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流淌了下來。
林女顯然是見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體貼地進了內間,過了一會兒,又端出來一盤剛出爐的蒸餅。
姬青已經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頗覺得不太好意思。這時的他才有了幾分少年郎的羞澀不安,連看都不敢抬頭看林女一眼,風捲殘雲般地把蒸餅就著甘豆羹吃了個乾乾淨淨。
放下碗,姬青還想跟林女攀談幾句,眼角卻掃見跟著他的那兩個侍衛站在了粥鋪外面,是在提醒他應該回去了。
“公子如何稱呼?”林女看姬青穿著打扮,大概猜出他的身份不低,喚他一聲公子,也絕不會辱沒他的身份。
姬青一怔,忽然間有種奇異的情緒在胸中彌散開來。
當年,燕丹是否也是有過這樣的情況?
連自己最喜歡的女子,都不能告訴她自己真正叫什麼。
姬青垂下了眼,唇邊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容,低聲緩緩地說道:“孤……乃燕太子丹。”
自從吃過林女鋪子的甘豆羹,姬青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每天都不再陰沉著臉,幾乎每晚都會準時地出現在林記粥鋪,就為了吃那麼一碗甘豆羹,和林女說幾句話。
他早就在交談之中,瞭解到了燕丹果然與她熟識,但也僅僅是熟客的地步。燕丹並沒有告訴林女他的姓名,甚至都沒有用自己的字來代替。姬青知道的時候,表面上微笑,但內心卻在冷哼。小心到如此地步,也不願用假名來糊弄林女,可見他的那個太子堂兄對林女果然是很看重。
姬青去林記粥鋪去得很勤,但也一次都沒有遇到過燕丹,漸漸得也就不再把自家堂兄視為威脅。
就憑現在燕丹那副黃瘦的模樣,林女能看得上他才怪,而且若是以後燕丹恢復燕太子的身份,也斷然不可能娶一名平民女子為王后。
而他回到燕國之後,便可以恢復自由,雖然可能世子的身份會被弟弟得到,因為頂替過燕丹的身份,在薊城可能也不會被燕丹所容,他可以去燕地其他地方隱居,甚至去其他國家也完全可以。只有他和林女兩個人,相依為命。
姬青只要想到這個未來,就會激動得在屋裡來回踱步。
在他看來,什麼錦衣玉食什麼華服豪宅,都是一座奢華的囚籠罷了。他再也不想遇到什麼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事情,他想要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只是他現在還是被囚禁的質子身份,根本不能給林女幸福。
姬青的心開始活絡了起來,他輾轉反側了數夜,終於給秦王政寫下了請求歸燕的上書,反覆修改了數遍後,才鄭重其事地託人遞到了咸陽宮。
而之後的幾日,姬青都流連在林記粥鋪,想要找機會和林女說明自己的身份,想要求得美人歸。只是每次在袖筒裡摩挲著那犀角印的印鑑,看著林女巧笑倩兮的容顏,都覺得難以開日。
是的,再等等,等他被獲准歸國的時候,他會跟林女全盤托出。
姬青第五次整理好心情,從林記粥鋪走出,緩步沿著熟悉的道路走回質子府。他以為這一夜會像之前無數夜晚一樣,什麼都不會發生,但他卻在看到質子府大門的時候,發現一直藏在袖筒裡的犀角印居然不翼而飛了。
怎麼會這樣?明明走出林記粥鋪的時候還在的!
姬青很是著急地翻找著袖筒,後面監視他的兩名侍衛見狀走了上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助。
姬青背後的冷汗一下子就出來了,絕對不能讓別人拿到這枚犀角印,否則他又該如何解釋為何他會拿著刻有別人名字的印章?他姬青在燕國的存在並不難查到,只要是有心人,很快就能察覺到其中的問題。
裝成若無其事的往回走,姬青事實上心急如焚。他一邊焦急地檢視著走過的街面上是否有犀角印,一邊在腦海中瘋狂地思考著丟失犀角印的後果。
他真是太大意了,燕丹隨身攜帶著另外那枚犀角印,本就是傻到透頂的行為,但那至少也是為了留得日後表明身份的憑證。他的這枚犀角印除了會帶給他無窮的後患外,根本就毫無用處!他早就應該把這犀角印磨平印鑑,徹底銷燬的。
只是一直他都下不了手,總覺得這是最後能夠證明自己還是姬青的物事,可以隨時隨地提醒自己究竟姓甚名誰。若是毀去了,就好像是連自己的本心都摧毀了一般。
姬青轉過一個街角,一眼就看到了有名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卓立在牆角下,來回觀看著街上的行人,像是在等著誰。而姬青的目光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中像是握著什麼東西,而指縫外垂下的赤色絲絛的結式,正是他無比眼熟的祥雲結。
身體先於大腦的反應,姬青快步地走了過去,卻那少年轉回頭看向他的那一剎那,看清楚了少年的長相,立刻如墜冰窖。
這少年只穿著一襲看起來不起眼的寬袖綠袍明緯深衣,眉目如畫,身形挺拔得如同雨後雋秀的修竹。
姬青很早之前就在大殿上見過他,那時還是孩童的他就已經為秦國立下大功被奉為上卿。在萬眾矚目之下侃侃而談。而之後的他,甘願成為大公子扶蘇的伴讀,低調地成為了扶蘇的影子,卻依舊讓人不能小覷。
這時兩人已經對上了視線,姬青此時想要掉頭就走,也已經晚了,只能硬著頭皮向對方行了一禮,算是打了招呼。
“燕太子行跡匆匆,可是丟了東西?”
那少年也同樣施了一禮,勾唇高深莫測地朝他笑了笑。
姬青此時已經緩過神來,淡定地點頭道:“是一枚犀角印,那是孤堂弟之物。”
“吾確是拾到一枚犀角印。燕太子與堂弟的關係真令人羨燕。”綠袍少年攤開手心,在他如玉的手掌中,那枚酒紅色的犀角印正靜靜地躺在那裡。
姬青被他意有所指的話語說得眉頭一跳,但還是保持了鎮定,畢竟沒有人見過第二枚這樣的犀角印。姬青笑得落落大方,說道:“孤離薊城之時堂弟尚幼,不忍分離,遂以此物相伴,孤曾許下諾言,歸薊之日,便是歸還此物之時。”
他不知道當年他隨燕丹離去時,燕丹是如何做手腳掩蓋他的消失,但他相信對方謀劃多時,定會處理好其中破綻。只是姬青說到尚幼之時,想起自己和燕丹離開薊城的年齡,大概就和眼前這少年被奉為上卿的歲數差不多。
果然人與人就是不同的。
內心苦笑連連,姬青從這少年手中收回那枚犀角印,想著多說多錯,便鄭重其事地向其道了謝,就轉身離去。
綠袍少年看著燕太子微微有些惶然的腳步,有趣地眯起了眼睛。那枚犀角印恐怕另有內情,他要不要抽空查一查呢?
正思索間,綠袍少年卻感覺到有兩道視線落到了他身上,還有討論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咦咦咦?那個……不會是少年時的老闆啊!我的天!長得好正太!”
“你小點聲!被發現就不好了!話說,那枚犀角印是亞犀種群的古紅色犀角吧!天!亞犀犀牛據說在漢代就已經在中原絕跡了,之後在地球上徹底滅絕。連乾隆皇帝都沒看到過真正的亞犀犀牛。明清時代的犀角製品兒乎全是染色仿古做出來的顏色!天啊……”
“……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比我的還要大?”
少年皺了皺眉,覺得兩人的口音不似其他六國人士,而且說的話胡言亂語。待他回過頭看去的時候,卻根本沒有找到說話之人。
少年暗暗握拳,看來咸陽的城防是要好好整頓一下了。
姬青心情忐忑地回到質子府,把失而復得的那枚犀角印鎖在了床頭的櫃子裡,不再隨身攜帶。
不久,秦王政有關於他請求歸燕的回覆也下來了,其與之誓曰:“使日再中,天雨粟,令烏白頭馬生角,廚門木象生肉足,乃得歸。”
姬青臉色鐵青,秦王政壓根就沒打算答應他的請求,說什麼如果偏西的太陽再回到正中來,天上降下穀子,烏鴉變白頭,馬生出角,廚門的木雕人像生出肉腳,才讓他歸燕。這五件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也就是說他此生再無可能迴歸故土。
巨大的打擊讓姬青一連許多天都沒有提起精神出門,直到第五天的晚上,他才想起自己多日未去過林記粥鋪了。
心裡想著他既然永遠回不了燕地,那麼是否可以退而求其次?若是一直像這樣被圈養在咸陽,他也總不可能不成親吧?他選不起眼的林女為妻,說不定秦王政還會安心不少。
只是這樣聊以安慰的想法,連姬青自己都有點受不了自己的胸無大志。
不過,他又能做什麼呢?他只是個被囚禁的質子,不是嗎?
姬青情緒非常低落,但卻完全沒料到,他只不過是五日沒有來林記粥鋪,迎接他的卻是門板上的一張封條。
這是怎麼回事?姬青慌忙詢問著左右的鄰居,卻被告知林記是兩日前被查封的,罪名是通敵叛國,而林女則是被當成燕國間諜抓走,不管是否屬實,也肯定是再也回不來了。
姬青如遭雷擊,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的刑罰一向以嚴苛殘忍著稱,就連商鞅自己也被車裂而死,更遑論是叛國罪了。姬青央求一直跟著他的那兩名侍衛打探下訊息,而其中一名侍衛卻對他高深莫測地笑笑,暗示他別攪合這趟渾水。
這是……秦王政在對他上書請求歸燕的不滿嗎?
一種刻骨的無力感充斥了姬青的全身,他幾乎不知道是如何走回質子府的。
獨自在院中呆立了許久,他想遍了各種可以能夠求到的門路,都覺得救出林女的希望渺茫。
不管是誰求情,只要秦王政想要林女死,也不過像是捏死一隻螞蟻一般簡單。
姬青在空蕩蕩的質子府漫無目的地遊逛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下人們居住的偏院,他忽然間很想見燕丹。是的,燕丹也喜歡林女,他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去死,他那麼聰明,一定會有辦法的!
可是滿腔的興奮,卻在他推開木門的時候,變得冰涼一片。
他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許久不見的燕丹,正躺在血泊之中,他的下腹被插著一柄鋒利的匕首。他甚至都沒能爬到榻上,更沒有力氣自己處理傷口。他也不知道在這裡躺了多久,居然還消醒著,他聽見姬青推門而入,甚至還睜開了雙目,眼中清楚地寫滿了驚喜。
“天……怎麼不喊人?”姬青慌忙撲了過去,手忙腳亂地想要幫他止血。
“莫……聲張。”燕丹輕咳了幾下,唇邊溢位一道鮮血。姬青一怔,知道燕丹受傷之事並不簡單,否則他早就叫人來救命了。
這人怎麼能這樣?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去死?若是不自己心血來潮地來看他,他是不是就要獨自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這裡無聲無息地死去?燕丹下腹上的傷口實在是太過於駭人,再加上已經過了最佳施救時間,姬青知道若是他拔掉這柄匕首,那麼燕丹很快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事實上,他此時還能清醒地睜開眼晴,就已經算是個奇蹟了。
姬青在房中找到了一壺不知道多久以前的清水,把燕丹的頭抬了起來,餵了他幾口水。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了燕丹的臉上,姬青不忍看到那上面沾染的鮮血,用衣袖沾了剩餘的水輕柔地擦掉他臉上的血漬。
燕丹臉上一直以來用來掩飾的草汁也隨之被擦掉,露出了一張和姬青很相似、卻又無比削瘦羸弱青白的臉容。
姬青心中大拗,哀聲低問道:“這……究竟出了何事?”
燕丹勉強地笑了笑,嘆氣道:“是吾連累了林女……”
“明磯!汝是間諜?”姬青震驚!同時一直以來發生的事情瞬間融會貫通。怪不得燕丹自甘為奴,怪不得他很快就學會咸陽口音,怪不得他鮮少出現,怪不得他要改變自己的容貌……原來他交換身份,不是為了讓自己為他抵擋屈辱,而是侍從的身份可以更好地打探訊息而已!
“為何不跟吾明言?”姬青感到又欣慰又痛心,欣慰的是太子堂兄果然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而痛心的是自己居然一點忙都幫不上。
燕丹扯出一個笑容,低語道:“琅軒,讓汝離薊,就已是……對汝不住。況且汝頂替吾身份……咳咳……秦國上下都著眼於汝,萬不可……有一絲一毫錯處。”
姬青猛然一震,想到自己這些時日做的一些傻事。流連於林記粥鋪、擅自上書請求歸燕、丟了犀角印還被少年上卿所撿到……
姬青摟著燕丹的雙手都在顫抖,泣聲道:“都是吾的錯……都是吾的錯……”
“莫哭……琅軒,秦法曰,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不得上。汝歸燕後,可尋一勇士,當朝刺秦王政,此乃絕佳時機……只要秦王政一死……大秦無主……燕國之圍立解……”
燕丹斷斷續續地把自己查到的情報結合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可惜不能親自送秦王政歸西,燕丹表示遺憾之至。
“可……可吾如何歸燕?”姬青六神無主。
燕丹無聲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確是把自家堂弟保護得太過於無微不至,平日什麼事都不讓他知道,顯然也是錯誤的。這時也沒有其他辦法,燕丹只好打起精神,把他這些年在秦地的安排人手都一一交託給姬青,告訴他如何假扮奴僕出咸陽,走哪條路線,去找何人接應等等。
言罷,又指揮姬青把他懷裡一直隨身攜帶的那犀角印摸了出來,沉默了片刻,才吐氣緩緩道:“琅軒,其實汝還有一種選擇。”
“何種?”
“恢復汝原來身份,逃離咸陽,就說燕太子丹在咸陽已逝矣。”燕丹的雙目迷離,呼吸困難,已是彌留之際。
“明璣!”姬青雙目垂淚,卻不知該說什麼。他做夢都想著要恢復自己原來的身份,但此時此刻,卻覺得這並不重要了。可是要讓他去密謀刺殺秦王政……
“吾……吾不行的……”姬青忐忑不安,他是那麼的普通,每天只會怨天尤人,又怎麼能承擔得了這麼大的重擔。
“琅軒……可知上次,……吾所言之其一其二乎?”燕丹忽道。
姬青一愣,很快就接了下去道:“長大成人不在乎是否行冠禮,而在乎是否明理。其一是知曉這世間,即使少了汝,也無一改變。而其二,則是知曉這世間,總有些事,是無論汝如何努力,都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
“其三……其三……即使知曉有些事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即使天命如此……也要盡最大努力……去鬥上一鬥……”燕丹的話語淒厲,之後,驟然斷絕。
姬青坐在血泊中,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才穿著一身滿是血汙的衣袍,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從床頭的櫃子裡把自己的那一枚犀角印拿了出來,同時把那枚沾滿血潰的犀角印也放在了桌子上。
這是這一對犀角印多年以來,頭一次放在了一起。
姬青盯著那兩枚犀角印,目不轉睛。
他究竟是誰?他是姬青?還是燕丹?
這回,他可以選擇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別人幫他選擇。
許久許久之後,他拿起其中一枚,用重物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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